2 关键电报(第2/5页)

此外,她是精明的女人,杰里的性格中,某些地方让她信不过。奢侈的表象下埋藏着一种无情。这种风格的英国人她并非没见识过,然而小学生自成一格,她无法信任;他散发出片刻不歇止的魅力,令她将他视为危险人物。当然了,那些早期的缺点,现在皆可归因于英国贵族文字工作者的特立独行,但邮局局长从不愿就此迁就纵容。“等到夏天,准有好戏看。”当时杰里首度磨磨蹭蹭地光顾她的小铺,后脚才离开,她就以咆哮的嗓音向顾客预告:杰里购买了意大利面、面包、杀蝇剂。“夏天一到,他就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烂房子,蠢材一个。”夏天一到,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家中的老鼠将扫荡卧房,法朗寇的跳蚤会将他活活叮死,法朗寇的变态黄蜂将追着他绕着庭园跑,恶魔的红烫风会将他四肢烤成脆棒。用水将枯竭,他也将被迫学牲畜在田野排便。冬天再来时,香水猪猡少校就能将房子转卖给下一个傻瓜,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摸不着头脑。

最初几星期,俨然成了巨星的小学生丝毫未显骄态。他从不讨价还价,从未听说过折扣优待,骗他的钱甚至一点儿也不有趣。光顾邮局局长的杂货店时,她逼得杰里用完少得可怜的几句厨房意大利语,杰里并未如真正英国人一样抬高音量,并未对她大吼大叫,只是愉快地耸耸肩,自行挑选需要的杂货。文字工作者,他们说,那又怎样?有谁不是文字工作者?好吧,他向邮局局长购买几令大页纸。她再进货,他也买下。精彩。他拥有书本:外表看去是一大堆发霉的书本,放在灰色黄麻书包里背着走,书包有如盗猎者的随身袋。在孤女出现之前,村人常看见他大步朝没有明显目标的方向前进,一肩挑着书包,想找地方静静阅读。贵多曾在贵妇森林撞见他,宛如蟾蜍般端坐圆木上,一本接一本阅读,仿佛这些书是连贯的一整本,仿佛他遗忘置身何处。他也拥有打字机一台,以磨损的行李箱标签缝凑成肮脏的打字机罩。精彩。就像任何购买整桶颜料的长发男子自称艺术工作者一样,他就是同一类的文字工作者。春天时,孤女出现,邮局局长连她也一起痛恨。

别的不说,光是一头红发,就等于是半个妓女了。胸部小到连兔子都喂不饱,最糟糕的是算计他人的眼光锐利。村人说,杰里是在镇上认识她的:又是娼妓的作风。从第一天起,她就不愿让杰里离开视线,像小孩一样挨着他不放。陪他吃饭,臭着一张脸;陪他喝酒,臭着一张脸;陪他买东西,像小偷一样随口学英文。最后两人成了当地较次要的景观之一:英国巨汉与闷闷不乐的干瘪妓女,背着灯芯草篓子下山,穿着褴褛短裤的小学生对每人龇牙咧嘴笑,苦瓜脸的孤女身披娼妓的麻布,底下精光一片,因此尽管她身材平坦如蝎子,男人仍朝她背后猛盯,观看麻布下坚实的臀部摇摆生姿。她走路时十指紧锁杰里手臂,脸颊依傍肩膀,只在付钱时松手。杰里的皮包,如今由她掌控,付钱时锱铢必较。遇见熟悉脸孔时,杰里为两人打招呼,如法西斯分子般挥舞豪放的大臂。她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但如果有人胆敢说醉话或学狼嚎,她会转身如阴沟猫一样吐痰,双眼如恶魔般灼热。

“现在我们总算知道为什么了!”邮局局长音量奇大地叫着,这时她到达登顶前的一个小山头,不过她还得继续往上爬。“孤女看上了他继承的遗产。不然这妓女干吗死守他不放?”

山德斯夫人光顾史蒂凡诺大妈的店后,才让大妈对小学生的评价以及孤女的动机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山德斯夫人是有钱人,在较远处的谷地养马,与她同住的是一名女性友人,绰号是大男生,头发剃得很短,戴链状皮带。她们饲养的马匹到处得奖。山德斯夫人头脑精明,充满智慧,生性节俭,是意大利人喜欢的类型,而此地散居山丘上历经风霜的英国人寥寥无几,值得认识的她全认识了。她上门佯装购买火腿,约莫一个月前,真正目的是冲着小学生而来。是真的吗?她问:“杰里·威斯特贝先生,住在村子里?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运动员体格,精力充沛,贵族阶级,生性害羞?”她父亲官拜将军,驻英国时认识其家人,她说两人曾在英国乡下毗邻而居一段时间,小学生的父亲与她父亲。山德斯夫人考虑前去拜访他:小学生的状况如何?邮局局长喃喃说出孤女的事,山德斯夫人却不以为忤:

“噢,威斯特贝家族的人哪,女人是一直换个不停的。”她大笑说,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邮局局长无言以对,请她留下来,一连串问题如雨滴打在山德斯夫人身上。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年轻时做过什么?山德斯夫人说,他当过记者,并说出她所知的威斯特贝家族背景:父亲性喜招摇,如儿子一般也有一头金发,养了几匹竞赛用马,去世前不久,山德斯夫人曾再次见他一面,仍是汉子一条。他与儿子一样,从来不得安宁:女人与房屋,不断更换,老是对人大声咆哮,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马路对面的某人。邮局局长追问得更加急切。小学生本人呢?他本身是否有过大成就?这个嘛,他肯定是在大报工作过,可以这样说,山德斯夫人说,笑颜绽放得神秘兮兮。

“一般而言,英国人不习惯给予记者阁下头衔。”她解释。她说话时用语古典,具罗马人风格。

但是邮局局长想知道更多,比更多还多。他的写作,他的书,写些什么东西嘛。写了那么长!丢掉那么多!废纸满满一篓,收垃圾的人曾告诉她。任何头脑正常的人,夏天绝不会在山丘上生火。处境孤立人士爱憎分明,贝思·山德斯很了解,知道这些人身处不毛之地时,必须将智力锁定在琐碎的事务上。所以她尽量,她真的尽量想了解。他呀,肯定是经常旅行,没有间断,她边说边走回柜台,放下包裹好的火腿。当然了,现在的新闻工作者全需四处旅行,早餐在伦敦吃,午餐在罗马吃,晚餐在德里吃,不过以威斯特贝先生奔波的程度来看,甚至显得出奇忙碌。所以也许他写的是旅游书,她大胆假设。

然而,他究竟为何旅行?邮局局长追问不休,因为出游必有目的:为什么?

报道战争嘛,山德斯夫人耐心回答:报道战争、流行病,以及饥荒。“毕竟除了报道人生的痛苦之外,现在的记者还能干什么?”

邮局局长聪明地摇摇头,所有感官专注于这条线索:他父亲是喜欢大吼的金发富翁骑师,他则疯狂热爱旅游,曾为大报撰写文章!他有特定区域吗?她问,在上帝创造的地球上,他可有专精的地区?他多半待在东方,山德斯夫人回想一阵后说。他到处都去过,但有一种英国人只认东方为家。难怪他会搬来意大利。有些男人少晒了太阳会变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