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4页)

透过心灵之眼,史迈利想像着银行里上演的场景,一如他和托比所策划的一样。这家银行很小,七个人就能把它挤爆。托比要替自己开个私人账户:贾可比先生,几千法郎。托比会占据一个柜台,办理小小的手续。汇兑柜台也没问题。两个托比的手下,带着货币兑换表,足让他们忙上好几分钟。他想像托比欢天喜地地吵嚷不休,让格里高利耶夫不得不提高音量。他想像那两个背登山背包的女孩集体行动,一个背包不小心砸到格里高利耶夫脚上,趁机记下他对出纳讲的话,隐藏式的照相机从手袋、背包、手提箱、铺盖,或任何可以塞得下的地方按下快门。“就和行刑队一样,”史迈利担忧按快门的声音时,托比解释说,“每人都听见扣扳机的声音,只有受刑的人听不见。”

银行门缓缓滑开。两个生意人出现,调整着身上的雨衣,仿佛刚从厕所出来似的。带着购物袋的胖妇人跟在他们后面出来,再来是托比,喋喋不休地和那两个出行的女孩聊天。接着,是格里高利耶夫本人。他什么都没注意地跳上黑色奔驰,飞快地在妻子脸颊上亲了一下,格里高利耶娃来不及转开头。史迈利看出她的话里流露出批评,但他回答时却带着安抚的微笑。没错,史迈利想,他一定对她怀有罪恶感;没错,他想起监视者对他的喜爱;没错,我了解。但格里高利耶娃并没开车离去,还没离去。格里高利耶夫还没关好车门,一个穿着柠檬黄雨衣、容貌依稀熟悉的高大妇人,沿人行道走来,用力敲了敲乘客席的窗户,递给格里高利耶娃一张似乎是告发停车在人行道罪行的单子。格里高利耶夫很尴尬。格里高利耶娃倾身越过他,对着车外的妇人大声咆哮——即使在过往车辆的噪音中,史迈利仍然听见她用笨拙的德文说着“外交官”之类的字眼,但那妇人站在原地不动,手挽着手提袋,在他们车子离去时仍咒骂不已。她一定以银行门口为背景,拍了一张他们坐在车里的照片。他们利用针孔相机照相,六个针孔,镜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托比回到咖啡馆,坐在史迈利身边,点燃一根小雪茄。史迈利可以感觉到,他像狗刚追完猎物一样兴奋颤抖。

“格里高利耶夫照旧领了一万。”他说,他的英文变得有些草率,“和上礼拜一样,也和上上礼拜一样。我们拍到了,乔治,全部的场景。小伙子们很开心,女孩们也是,乔治。我是说,他们真是太神了。绝对是最顶尖的好手。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的团队。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史迈利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笑了起来。

“他一定很怕老婆。”他赞同地说。

“好人一个,知道我的意思吗?很讲理。我想他的行为也会很合理。这是我的看法,乔治。那些小伙子也这样想。”

“格里高利耶夫夫妇离开这里之后去哪里?”

一个尖锐的男声打断他们:“贾可比先生!”

但那只是厨师端着一杯杜松子酒来祝托比健康,托比也回敬。

“在车站的餐厅吃午饭,第一流的。”他继续说,“格里高利耶娃吃猪排和薯片,格里高利耶夫吃牛排,一杯啤酒。他们可能也会喝几杯伏特加。”

“午餐之后呢?”

托比神采奕奕地点点头,仿佛这个问题不言自明。

“当然,”他说,“他们是到那里去了,乔治,打起精神。那个家伙一定会屈服的,相信我。你没有像那样的老婆。而且娜塔莎是个可爱的孩子。”他压低声音,“卡拉是他的饭票,乔治。你总是不了解这些简单的事。你想她会让他放弃那间新公寓?奔驰?”

亚莉珊卓的每周访客抵达了,总是同一天,总是相同的时间,在星期五的午休时间之后。一点钟吃午饭,星期五总是吃冷肉配薯片,加上苹果派,或者是梅子派,视季节而定。但她没办法吃,有时她会表演一场呕吐,或冲进厕所,或叫费莉希狄来,用最下流的言语抱怨食物的品质。这招每次都能惹恼她。宿舍一向以自家种植的水果自豪,而且费莉希狄办公室里的宣传小册也有许多水果、花卉的照片,和阿尔卑斯山的溪泉山景相提并论,仿佛上帝,或修女们,或卢迪医生,是专为病人种植了这一片富饶之地。午餐之后是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而在星期五,这就是亚莉珊卓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一整个礼拜里最难熬的时间。她必须在白色的铁床上,假装放松,事实上却暗自向所有能帮她的神祈祷,希望安东叔叔被车碾过,或心脏病发,或最好是不再存在——与她自己的过去,她自己的秘密和她自己的名字,塔蒂亚娜,一起尘封。她想起他那副无边眼镜,想像自己用眼镜戳进他的头,从另一边抽出来,挖出他的眼睛,这么一来,他就不能再用湿漉漉的目光看着她,而她,可以直直地穿透他,看见外面的世界。

此刻,休息时间终究还是结束了,亚莉珊卓穿着她最好的衣服,站在空荡荡的饭厅,穿过窗户,望向小屋,两个照料琐事的姐妹刷洗着瓷砖地板。她觉得想吐。粉碎,她想,在你那愚蠢的脚踏车上摔个粉碎。其他的女孩也有访客,但其他访客都是星期六来,而且没有人有安东叔叔,甚至连男人都很少,大多都是虚弱的姑姑阿姨,以及随侍在侧、无聊至极的姐妹们。而且,没有人能到费莉希狄的书房坐下,关上房门,等候访客单独现身。这是亚莉珊卓和安东叔叔享有的特权,贝缇杜德修女不厌其烦地一再强调。但亚莉珊卓很愿意把这些特权,和一些其他的特权,拿来交换安东叔叔永远不再造访。

小屋的大门打开了,她刻意让自己全身战栗,两手不停搓着手腕,仿佛看见老鼠、蜘蛛,或赤裸的男人在挑逗她。一个穿着棕色西装的矮胖人影,骑着脚踏车滑下车道。他不是天生的单车手,她可以从他的小心翼翼中分辨得出来。他并非自远方骑着脚踏车前来,也没带来任何一丝外界的气息。有时天气像烤箱一般热,但安东叔叔没流汗,也没被烤焦。有时下着大雨,但安东叔叔抵达门口时,身上的雨衣和帽子很少淋湿,他的鞋子也从不沾染泥泞。只有当暴风雪纷飞时,例如三个星期前,或者几年前,死寂的城堡堆上几米厚的积雪,安东叔叔看起来才像是真实世界里活生生的人物:他穿着厚重的及膝长靴,御寒外套和毛皮帽,绕过松树,蹒跚走上小路,他从她未曾提及的记忆里走了出来。而当他抱着她,叫道:“我的小女儿!”把大手套放在费莉希狄擦得晶亮的桌上时,她感觉到澎湃潮涌的血缘情感,希望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天都能忍住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