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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遵照她的指引,虽面对紧急状况,却出奇的平静。听天由命。没有自己主观的意愿。听天由命,祈愿祷告,与你的造物主达成交易。噢,上帝,别让这事发生,别有另一个瓦拉狄米尔。在阳光的照耀下,棕色的田野转为金色,但史迈利背上的汗水,却像一只冰冷的手刺痛他的肌肤。他遵照她的指引而走,看着一景一物,仿佛这是他的最后一日,因为他知道那个有司机的大个儿已抢在他前面。他看见一幢农舍,谷仓里有着老旧的马犁,粗糙的啤酒标示闪着霓虹灯,窗台上的天竺葵红似鲜血。他看见状似巨大胡椒研磨机的风车,白鹅满地逐风奔跑的田野。他看见宛如风帆轻掠过围篱的苍鹭。他开得太快了。我应该更常开车,他想,我疏于练习,难以掌控。路面从柏油变成石砾,再变成沙土,沙土卷起,盖上车子,仿佛沙尘暴。他进入疏落的松树林里,在树丛的另一边,他看见一个写着“假日房舍出租”的标示,和一排门窗紧闭、等待夏日粉刷的石棉平房。他继续往前开,一段距离之后,他看见林立的桅杆,和一汪低落的棕色湖水。他朝桅杆开去,驶过一个坑洞,听见车底传来一声恐怖的巨响。他猜想是排气管,因为他发动机的噪音骤然变大,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一半的水鸟都因他的抵达而受惊。

他经过一个农场,驶进浓密的防风林中,接着,一幅明亮的白色图画呈现眼前,破败的防护堤与淡淡橄榄绿的芦苇是前景,其余的部分则是无边无际的辽阔天空。船只停泊在他右边,就在湖湾旁。破旧的篷车停在路旁,肮脏的洗涤衣物挂在电视天线间。他经过一顶有着菜圃的帐篷,和几间以前可能是军事用途的小屋。其中一间彩绘着幻想的日出,但色泽已斑驳剥落。屋旁有几辆旧车和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他停下车,沿着一条泥泞小径,穿过芦苇到湖岸。在长着草的港口边,停了几艘即兴翻造的船屋,有几艘还是从战时的登陆艇翻修而成。这里更冷,不知为何,也更暗。眼前所见的船都是日间停泊的船,胡乱地系泊在一起,大部分都覆盖着防水油布。好几部收音机在响,但他起初没见到任何人。然后,他注意到一阵浪纹,以及在水波上快速前进的快艇。在快艇上,一个看似乖戾的老人,穿着帆布外套,头戴黑色鸭舌帽,按摩着自己的脖子,仿佛刚刚睡醒。

“你是华瑟吗?”史迈利问。

依旧轻抚着脖子的老人似乎点了头。

“我在找奥图·莱比锡。在码头那边,他们告诉我说应该来这里找他。”

在华瑟宛如棕色皱纹纸的脸上,剪出一对杏仁形的眼睛。

“伊莎朵拉。”他说。

他指着湖岸更远处一段东倒西歪的防护堤。“伊莎朵拉”就在防护堤的尽头,一艘走霉运的四十英尺长的机械动力船,一幢等待倾圮的豪华大饭店。舷窗全挂上窗帘,其中一扇窗已粉碎,其他的则用思高牌胶带修复。他危危颤颤地踏上防护堤的条板。差点儿跌倒,一次,两次,为了跨越间隙,他不得不加大步幅,这对他的一双短腿来说,似乎颇不安全。走到防护堤的尽头,他发现“伊莎朵拉”没系上缆绳,随波漂动。船尾从系泊处松脱开来,漂流到离岸十二英尺之处,这或许已是她航行过最远的航程了。舱门紧闭,窗户全掩上窗帘。旁边也没有小艇。

老人在六十码外,停下快艇。他向后划动,看着史迈利。史迈利把手圈成杯状,大叫:“我怎么找他?”

“如果你要找他,就叫他吧。”那老人回答,声音似未提高。

史迈利回头面对老船,叫道:“奥图。”他轻声地叫,然后稍微提高声音,但“伊莎朵拉”里毫无动静。他查看窗帘。他查看拍打腐朽船身的油渍水浪。他侧耳倾听,认为自己听到了和柯列兹奇玛先生夜总会里相仿的音乐,但那很可能是从另一艘船传来的回音。华瑟棕色的面孔仍然从快艇上望着他。

“再叫一次。”他喊道,“继续叫,如果你要找他的话。”

但史迈利却直觉地抗拒老人的指挥。他可以感觉到他的独断,他的轻蔑,而他对这两者都颇感愤慨。

“他在这里,还是离开了?”史迈利叫道,“我说,他在这里吗?”

那老人一动不动。

“你看见他上岸来吗?”史迈利坚持追问。

他看见那张棕色的面孔转过头,知道老人对着湖水吐了口痰。

“那头野猪来来去去,”史迈利听见他说,“我他妈的干吗管他?”

“他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随着他俩对话的声音,好几个人从其他船上探出头来。他们面无表情地望着史迈利:一个站在碎裂防护堤上的陌生矮胖子。湖岸上聚集了一群衣衫不整的人:一个穿短裤的女孩,一个老女人,两个衣着类似的金发少年。他们虽然外型互异,却有相似之处:有着囚犯的外表,遵循着相同的恶法。

“我在找奥图·莱比锡。”史迈利对着他们喊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拜托,他到哪里去了?”不远的一艘船屋上,一个蓄胡子的男人将水桶垂放进湖里。史迈利的眼睛选定他。“有人来过‘伊莎朵拉’吗?”他问。

水桶哗啦哗啦地装满水。蓄胡子的男人拉起水桶,但没说话。

“你应该去看他的车。”一个女人用刺耳的嗓音从岸上叫道,或许那是个孩子,“他们把车拖到林子里了。”

林子距湖岸约一百码,杂生着小树和桦树。

“谁做的?”史迈利问,“谁把车拖到那里去的?”

无论刚才说话的是谁,这次都选择不再出声。老人把快艇划向防护堤。史迈利看着他接近,看着他把船尾靠在防护堤的阶梯上。史迈利毫不犹豫地爬上船去。老人在距“伊莎朵拉”船侧几桨之处拉他上艇。老人皱巴巴的嘴唇间夹着一根香烟,和眼睛一样,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非常不自然的邪恶光芒。

“从远地来?”老人问。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史迈利说。“伊莎朵拉”的梯子上满是铁锈与杂草,史迈利登上甲板时,露水湿滑。他找寻着生命的迹象,却一无所获。他找寻露水上的足印,徒劳无功。几条固定的钓鱼绳紧紧拴在生锈的栏杆上,垂入水中,但可能已悬在此几个星期了。他侧耳倾听,又隐隐约约地听见乐团音乐缓慢的曲调。从岸上传来?或从远处?两者皆非。音乐从他脚底下传来,仿佛有人正播放三十年代的七十八转唱片。

他往下看,只见老人斜倚在快艇上,鸭舌帽盖住眼睛,手跟着音乐打着节拍。他试试舱门,门已上锁,但看来并不牢固,没什么是牢固的。他在甲板上逡巡,找到一支生锈的螺丝起子,充当铁锹。他把螺丝起子钻进缝隙,前后旋转,然后,出乎意料的,整扇门都掉了下来,门框、铰链、锁,连同其他的一切,都像爆炸一样轰然落下,锈蚀的材料掀起一阵红色烟尘。一只硕大的昆虫猛然撞上他的脸颊,并怪异地长长叮了他一口,让他怀疑那是一只蜜蜂。舱房里一片漆黑,但音乐变得更大声了。他站在梯子顶端,尽管背后有日光,但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按下电灯开关,坏了。他往回走,对快艇上的老人说:“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