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4/7页)

“我没听见,”半晌之后,她低声说,“我有点儿分心。你能不能再说一次?”

他又说了一次。她抬起头,凝视着他,努力回想别人曾警告她提防的所有诡计,但诡计实在太多,而且她也不再精明机敏。她已经没有葛利克曼的那种精明机敏——如果她以前曾有的话——能辨识他们的谎言,抢先一步玩他们的把戏。她只知道,为了拯救自己,为了与心爱的欧斯特拉柯夫团聚,她犯下了重罪,身为母亲的最重大罪行。陌生男子开始威胁她,但是,这威胁却显得毫无意义。倘若她不愿合作——他这样说,她承诺为苏联当局执行任务的文件副本,将会送到法国警方手上。她那两份毫无用处的报告(他很清楚,她只是为了让那些土匪闭嘴才写的)副本,将会在幸存的巴黎移民圈中流传——尽管,天晓得,如今在移民圈中,“他们”的人数已少之又少了!然而,为何她必须屈服于压力,接受这无价的礼物——当这个人、这个系统,出于难以解释的宽厚行为,提供给她一个弥补自己,也弥补女儿的机会?她知道,她夜以继日祈求原谅的祷告,成千上万根蜡烛,成千上万次垂泪,已得到响应。她让他再说一次。她让他把笔记本从易怒的脸孔前推开,她看见他疲弱的嘴角扬起,露出一丝笑意,愚蠢至极,他竟要求她原谅似的,再次提出了这个疯狂、神赐的问题。

“如果苏联决定除去这个腐败的反社会分子,你会希望你的女儿亚莉珊卓追随你的脚步来到法国吗?”

会面之后的几个星期,所有的工作都在悄悄进行——秘密造访苏联大使馆,填写表格,签署保证书(居住证明),辛苦地跑过一个又一个法国部门——欧斯特拉柯娃小心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追踪别人的行动一般。她经常祷告,但就连祷告她都小心翼翼,分在几个不同的东正教教堂进行,以免有人察觉到她过度虔敬的异常举止。有些教堂其实只是散落在第十五区与十六区的小小民舍,夹板上钉着特殊的双重十字架1,门上贴着被雨水浸湿的陈旧俄文布告,或是想找便宜的住宿,或是想教授钢琴。她去过苏联海外教会、圣母显灵教会、萨洛夫圣塞拉芬教会。她到每一个教会去。她按着门铃,直到有人应门,教堂执事或是面带病容的黑衣女子。她给他们钱,他们让她在烛光闪烁的神像面前,跪在湿冷的地上,闻着香料的气味,直到微醺。她对全能的上帝许下诺言,她感谢他,请求他的指引,她甚至问他,如果那名陌生男子在相同的情况之下找上他,他会怎么做,她提醒他,她毕竟面对着压力,如果不服从,他们就会摧毁她。然而,与此同时,她心中不愿折服的常识却不断质疑,她也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何在所有人之中,她,叛国贼欧斯特拉柯夫之妻,异议分子葛利克曼的情人,暴乱与反社会分子——他们让她相信是这样——的母亲,能被挑选出来,获得如此异于寻常的宽赦恩惠?

在苏联大使馆,当她第一次去提出正式申请时,获得了从未梦想过的礼遇,完全不合乎她这叛国者、变节间谍与桀骜不驯扰乱分子母亲的身份。他们并未粗鲁地命令她到等候室去,而是护送她到面谈室,一位年轻的人事官员展现绝佳的西方礼仪,在她下笔踌躇或畏缩之时,甚至还提供帮助,让她能顺利完成申请手续。

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尽管她最亲近的人也并非真的非常亲近。那名易怒男子的警告,日日夜夜在她耳际回响:只要轻举妄动,你的女儿就别想恢复自由。

而且,除了上帝,又能找谁呢?找她住在里昂、嫁给汽车销售员的同父异母姐姐华伦蒂娜吗?光是想到欧斯特拉柯娃与莫斯科来的情报官员为伍,就足以令她抓狂,跑上跑下找她的嗅盐,以免昏倒。在咖啡馆吗,玛丽亚?大白天,玛丽亚?没错,华伦蒂娜,而且他说的是事实。我和一个犹太人生下了私生女。

平静无波反而是最令她恐惧的。几个星期过去了;在大使馆,他们说她的申请会“从优考虑”;法国当局向她保证,亚莉珊卓会很快获得法国国籍;那名易怒的陌生男子说服她将亚莉珊卓的出生日期往前挪,才能姓“欧斯特拉柯娃”,而非“葛利克曼”;他说法国当局会比较能接受这样的情况;结果似乎也是如此,尽管她当初在面谈时,并未多谈到这个孩子的存在。现在,突然之间,没有其他的表格要填,没有其他的障碍要清除,欧斯特拉柯娃只能等候,却又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那名陌生男子是否会再度现身?他不再存在了。一份火腿蛋卷与薯条,一些亚尔萨斯啤酒,两片附赠的面包,显然已完全满足了他的需求。他与大使馆之间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她无从想像。他告诉她,到大使馆去,他们会等着她;他说得没错。但当她提到“你们那位先生”,甚至“你们那位金发高大、先前来找我的先生”时,却只得到一无所知的微笑。

就这样,无论她等待的是什么,都渐渐地消逝无踪了。起初,她衷心渴求,接着,希望都已无踪影,她不知道这一切为何转变,又何时发生。亚莉珊卓已抵达法国了吗?带着她的证件,动身踏上旅程了吗?欧斯特拉柯娃开始想,她应该已经做到了。沉溺于新的失望情伤,她偷偷望着街道上年轻女孩的面孔,揣测亚莉珊卓的长相。回到家中,她的眼光会自动投向门口的脚踏垫,希望能看到一张手写的便条或快信:“妈妈,是我。我住在某某旅馆……”或是一封电报,写着航班号码,明天抵达奥利2,今晚;或者不是奥利机场,而是戴高乐机场?她对航空班机不熟悉,所以还造访旅行社,只为了探询。两个机场都有班机。她也考虑要花钱装一部电话,这样亚莉珊卓就可以打电话给她。然而,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到底还指望些什么呢?与从未厮守的成年女儿,涕泗纵横地团聚?当年她背弃了骨肉亲情,二十年之后,又期望能重拾天伦之乐?我对她没有任何权利,欧斯特拉柯娃严正地告诉自己;我有的,只是欠她的债,与我的义务。她问过大使馆,但他们也不知道进一步的消息。正式的手续都已完成,他们说。他们知道的也就仅止于此。如果欧斯特拉柯娃想寄钱给女儿呢?她狡猾地问——好让她支付费用,例如,签证费?——他们或许能给她一个地址,一个可以找得到她的办公室?

我们可不是邮局,他们告诉她。他们的冷漠严峻吓坏了她。她没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