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20页)

“还有就是对希特勒示好。不过当然了,斯大林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闻言,出于谨慎,布莱希特有一瞬间的犹疑,不过他很快就自嘲似的笑了,忍不住略带顽皮地接话道:“是啊,他一直都知道。对了,他们现在应该会让你入党。你就只管告诉他们你不是那种会参加党派的人就好了。就说你是个无组织纪律的人。作家嘛,总是喜欢一个人工作的。”

“你就是这么把他们挡回去的?”

“海伦娜一个人给我定的规矩就已经够多了。”布莱希特挥了挥香烟,压低声音道,“这样,你就没有义务去完成他们交代的事情,会更自由独立一点。而他们也不得不配合你的工作,欲拒还迎,欲擒故纵嘛。现在是一个新的开始。”布莱希特朝西柏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那边,还是那样,没什么改变。美国人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纳粹余党,只要他们不是共产党就好,跟委员会那帮人一个德性!但在这儿不一样,这儿有新的可能性,新的机遇。”显然,布莱希特对他自己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与马丁如出一辙。“不过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面包。听说他们打算再版你的书?”

亚力克斯点头,“嗯,我全部的书都要再版,就连《流亡日记》那本只有零碎几篇文章的,也在再版目录里。”

“记得跟他们要版税。他们有专门拨款的补助金,付得起。文化部门在苏联人那边是有优先权的,好像连煤炭都比不上这个重要似的。”布莱希特又讥讽地耸了耸肩,说道,“你见过蒂姆希茨了吗?”

“还没有呢。”

“他是德国文学的狂热爱好者,特别是歌德。哦,他就在那儿。萨舍!”布莱希特指着一个瘦瘦高高、戴着眼镜的黑发男子,对亚力克斯说道,“来,这就是我们尊贵的客人,蒂姆希茨少校。”

“真的很高兴见到你!”蒂姆希茨紧紧地握住亚力克斯的手,一身书生气,脸上挂着殷切的微笑,“欢迎你回国。”

“我听说是你把我带回德国的。”

“不,不是我,是你的才华。”谦虚的话语,却遮掩不住其中细微的骄傲与炫耀。他的德语讲得很地道,只是带了点儿口音。

亚力克斯点了点头,带着些许被讨好的愉悦,说道:“总之,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还有这个欢迎会,如此……”

“我的建议是,先来点儿火腿,填饱肚子总归是最重要的。”蒂姆希茨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随后又挂上那公式化的微笑,“好像艺术家们一直都在饿着肚子搞创作。我有太多问题想要请教你了。比如,《最后的障碍》主角的衬衫被带刺铁丝网挂住的那一幕,我就很想跟你探讨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吃个午餐?”

亚力克斯忙不迭答道:“当然愿意,当然愿意。”如此轻易就达成了一件威利希望他完成的任务。

客人还在陆续进场,男士远远多过女士,就是不见艾琳。她不会默默躲在角落里,她肯定会端着酒杯款款向他走来。落落大方地同他打招呼,道一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毕竟,他们之间曾是那样亲密。十九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现在的她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这位是你的出版发行人。”蒂姆希茨介绍道,“亚伦·斯坦。亚伦是东柏林建设出版社的,由他负责你作品的再版工作。”

“是我的荣幸。”亚伦向亚力克斯微微鞠了一躬,俨然一个年轻版的蒂姆希茨,同样的坚定眼神和棱角分明的犹太人脸庞。“对于您的回归,我们全社上下都很高兴很激动,特别希望您能拨冗前来,给我们的工作提提意见。我们出版社就在不远处的这条街的尽头。《流亡日记》是……”

“《流亡日记》绝对是亚伦最喜欢的一本书。”蒂姆希茨插嘴道,“他也有海外流亡的经历,所以特别感同身受。他先前和詹卡、安娜·西格斯一起在墨西哥城。”

“哦,你在墨西哥,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亚伦语带犹疑道,“不过嘛,我们总归是外国人。瓦尔特比我们要适应一些,他之前在西班牙待过,会一点儿西班牙语,但我们中大多数人都对西班牙语一窍不通,所以只能互相依靠。我想,洛杉矶应该比墨西哥好吧?好像大家都这么认为,都想去美国。”

“甚至我们这些已经在美国的人都这么认为。”这个话题令布莱希特有些激动,声音高扬了起来,“我们经常想,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到底是哪儿?这就是传说中的美国吗?柏克班?卡尔弗城?这就是美国?不可能吧。所以你看,那个传说中的美国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就没有那样的地方。”

“就像《马哈哥尼城》那样。”蒂姆希茨说道。

蒂姆希茨特意提起布莱希特的作品,然而布莱希特似乎无动于衷,也不接话,只是照旧喝着酒。

“图尔帕诺夫上校来了。”蒂姆希茨挺直腰板,一本正经地为他们介绍刚进门的那位宾客,“他平时很少来这种场合,现在你知道你有多受欢迎了吧。”

布莱希特在一旁冷不丁地对亚力克斯补充了一句:“还是他的上司。”

蒂姆希茨不动声色地瞟了布莱希特一眼,不予理会。

图尔帕诺夫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剪着短寸头,甚是威严,看起来不似蒂姆希茨那般随和。碰面之后依然是公式化的简短寒暄——欢迎,谢谢,诸如此类。随后便是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指望蒂姆希茨重起话头,再小叙几句,以化解无言的尴尬。

“你知道他们情报管理处的人现在在哪儿办公吗?”布莱希特朝图尔帕诺夫努了努嘴,用不大但足以令周围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在戈培尔以前的办公室。”

“房子本身并不重要。”蒂姆希茨赶在图尔帕诺夫发怒前连忙打圆场道,“重要的是房子里面的人做的事情。现在柏林就没剩下多少完好的建筑,所以就只能有什么用什么了。这一个月内我们重开了一家剧院,往后还会有更多,新闻广播,电影公司,这些都会相继开业。那时柏林又会恢复往日的生机与繁华了。”说完,他随便招呼了一个熟人,转移话题道,“来,伯恩哈德,快过来这边,来见见我们今天的客人。”

接着,又是一系列的客套话、欢迎词。布莱希特已经溜到别处挑逗其他人去了。图尔帕诺夫在桌旁正襟危坐,勉强应付那些来跟他寒暄拉关系的人,显然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蒂姆希茨正式举杯,致祝酒词,欢迎亚力克斯重回故里建设新德国。他激情澎湃地说道:“我们大家都知道,政治的进步往往追随着文明的脚步。”听众时不时若有所思地赞许点头,神情专注,眼神里闪烁着对光明未来的期许。亚力克斯突然觉得,布莱希特的愤世嫉俗在这里同样格格不入。和在加州时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时,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可以温暖人心的希望的力量。破旧的西装,残酷的环境,皆无碍他们的顽强生存。无论是精心隐蔽躲藏,还是终日流离奔走,他们都未曾放弃过对光明未来的渴望与希冀。这是纳粹无法从他们身上夺走和抹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