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幕 暗香(第2/3页)

这时,仆人走来报道:“大人,那秀才回来了。”

“快让他过来。”

不久,一个书生背著书箧快步走来,他穿着一件灰布圆领襕衫,一看便知久未清洗,偏偏又在胸口处打了个褐色补丁,乍一看很是滑稽。书生也不在意众人奇怪的目光,放下书箧,从层层叠叠的画卷里掏出一幅递给徐阶,席地而坐擦起了汗。

徐阶得画,激动万分地展开,岂料足有一丈长。

列缺见画轴左上方提了五个狂放不羁的大字:钟山梅花图,更叫人诧异叫绝的是,这幅画似乎是从山巅俯瞰而作的,遍览整个紫金山,层层山脉逶迤,细节绝佳,气势恢宏。画末,作画人还颇得意地题了一首诗: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着地垂。这诗一笔写就,浑然天成,气势逼人。

徐阶震惊地看了眼书生,抚掌大叹。天下间能令徐阶震惊的人已不多了。半月前,徐阶随严世蕃来南京,名义上是一同监工千岁祠,实则想看看严世蕃在金陵经营多年都玩儿了什么花样。然而,他始终查不清严世蕃带进山中三千兵马的意图,一日路过集市,见这穷酸书生在卖字画,灵机一动,就聘这秀才去山里把兵马形势画下来。“秀才,你叫什么?”书生开口便是一口浓浓的浙江调子:“在下徐渭,字文长,绍兴府山阴人。”徐阶为官多年,不料今日发现一奇才。“你快跟我说说这幅画。”几人起身,随徐渭依山脉走向而行。“龙蟠胜地,春风十里梅花。沿山而行,从麒麟门至沧浪门,东南处山下共布有一千人,山上五百人,三里为一营。靠近太祖墓处五里的山头集结有一千五百余人,在下画了褐红色。看似是士兵,实则是民工,大概在施行一个大工程。”怪不得画上偶有墨色深浅不同,列缺这才明白这是一幅隐藏在水墨里的军事地图,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徐阶又问:“那这只关东南角的事情,你为何要把整个紫金山画下来?”“我自然不想画,多画一尺,大人又不会多付我一尺的工钱,可不画又怕误了大人的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徐渭刷拉一下把整个画卷铺开,问道,“大人看看这山脉像什么?”梅川走至画卷尾端探身纵观全图,山脉宛若蛟龙游向东海,不禁面色一滞。徐渭又指着褐红色那处问道:“大人再看这一点在什么位置?”梅川的目光停在画上的朝阳门那里。徐渭一拍大腿,道:“对!他们施工之处正是紫金山龙眼位!但是东南山上山下的防线收缩起来便可直扑内城,夺走朝阳门啊!”

徐阶怔了一刹那,随即镇定地摇摇头,笑道:“你这小儿只是想多了。”

“也好。”徐渭懒得辩解,坐到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茶水。

徐阶又问:“文长,你怎么不去考个功名?”

徐渭摇头叹息:“不瞒大人说,在下乡试三次,屡试不第,去年妻子又贫病过世,这才靠卖画过活。”

去他娘的乡试。徐阶心中骂道,撕下袖子一角放到徐渭手里,道:“你拿这东西立刻启程回乡,呈给浙江府中的御史季本大人,他乃王阳明先生之徒,自当收你为学生。”

徐渭开心地把半截袖子往怀中一塞,笑嘻嘻道:“这倒是好事!可在下身无分文,如何能回家?”

这书生真是既令人不快,又令人愉快。梅川低声笑着,从袖中掏出钱袋整个给了他:“我以千金买你这幅画,可好?”

“莫怪梅花着地垂啊……”徐渭喃喃念着,感激地从梅川手中接过钱袋。他背上书箧不敢再耽搁,但走了不多久,又远远回头对梅川喊道:“姑娘,待在下学成归来,必定娶你!这千金便是聘礼!”

徐渭摇着钱袋一颠一颠地走了,列缺冷着脸盯着那背影消失。

待徐渭不见了身影,徐阶才一瞬变脸,严肃地指着画中褐色之处,对列缺道:“直攻心脏,就助我除掉一人!”

忽一阵东风袭过,吹落花瓣如屑。

列缺脑海里迅速浮现一个名字。

徐阶似洞悉了他的心思,指棋盘解释道:“严世蕃是黑子,你我是白子。如你所说,黑子只手遮天,困死白子,我们动不了他。但黑子外围民心涣散,怨声载道,所以还有机会。”

南京便属于棋局里的外围,严世蕃在南京经营多年,助纣为虐的正是江宁聂家。列缺终于抬眼望向梅川,暗自感慨她的伏笔埋得可真够长。

“恕属下愚笨,未能猜透大人的打算。”

徐阶指着东南方向,道:“很简单,暗流涌,顺水推舟。他拥兵山中,此举看似危险却毫无破绽,我照旧无可奈何,只能等待。但除去聂贞的引子就握在你手中,牵一发,我必能动其全身!”大概徐阶和颜悦色的外表下悄悄藏着一种力量,叫作埋葬。

列缺又想起聂贞府中后花园里那些肥硕的、却已为食物而同类相残的猫。

“这些年,有些事一直在错,但没人敢说出口。是什么,你我心中有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世道堕落至此,无人能独善其身。”徐阶敲了敲自己灰白的头顶,“他这长歪了的人头也该挪挪地儿了。”

梅川始终专注地看着列缺:“列缺,你可以拒绝。”

列缺的目光落在她纤瘦的手上,若有机会,他确信她会亲手将鞭子卷成绞索套上聂贞的脖子。不,这种粗活更适合自己这种粗人去干。他走至徐阶跟前,甩襟跪下道:“属下没有大人的高瞻远瞩,也没有大人的远见卓识,唯愿供大人驱驰,生死不渝。”

“人皆可为尧舜,你有这份勇气,又何须妄自菲薄?”徐阶欣喜地扶起列缺,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放到他手中,叮嘱道:“此物能助你在危难之时毫无阻挡地去往任何地方,如何使用,留待君自裁。”

这句话,至少当时的列缺和梅川都没听懂。

凭着半截袖子和一枚令牌,徐阶收下了两个怪才。他欣慰地踏上回京之路,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更可悲、可笑、可叹、可怨的现实。

待到日斜东方,三人才散去,归途沉默无语,梅川静静走在前面,列缺远远跟在身后。她走过之处便会留下两行泥泞的脚印,是如飞鸿踏雪泥般的痕迹。列缺于千愁万绪中回过神来时,双脚已不由自主地踩着她的脚印往前走,一步,一趋。

是梅川?走一步想。

不是梅川?走一步怀疑。

是梅川?走一步转念。

不是梅川?走一步又否认。

……

但不论从前还是今日,在他心里,她都像这地上的霜雪一样,令人觉得寒冷又遥远。“列缺,你究竟想在我身后戒备地跟到什么时候?”梅川忍不住停步。“不知道,但,是大人戏弄属下在先。”梅川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望着面色凝重的列缺。“戏弄?我是这么教你用词的?你这口无遮拦的性格真让人讨厌。没有看穿我的本性可是你的眼力问题啊。”列缺苦笑了一下,怎么倒是自己的不是了?“并非此事。相反,大人是男是女、是猫是狗、是花是草、是天下间任何事物都可以,属下管不着。可属下有一件事必须问明白,否则已不懂自己舍命陪的是怎样一个君子了。”列缺故意说重了君子二字,绷着脸,严肃得可怕。梅川懂他的敏感之处,遂轻声问:“你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吗?”“是!大人赋予属下的一切,是为将属下摆布成一个听话的杀手、一个顺从的棋子吗?”列缺的心狠抽着,以灼灼视线攫住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