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从伊尔弗拉库姆到诺斯伯恩绝对是个漫长的旅程。维斯塔已经一路颠簸了八个小时,先是坐汽车,然后换乘火车,再换乘汽车。她现在背部僵硬,能感觉到膝盖关节炎的发作。从商业街一路走来,拖着她那摇摇晃晃的拉杆箱,仿佛像是从维多利亚走回来一样漫长。我真不知道还能再承受几次这样的旅行,她悲哀地想着。我每年都能感觉到自己更加苍老了。但是,哎——如果没有这两周去海边的假期,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诺斯伯恩,总有小混混站在车站的遮雨棚,垃圾到处都是,听着花园另一端那市郊的火车呼啸而过。你这该死的胆小鬼,维斯塔·柯林斯,她自责道。你以前一直梦想住在海边的。妈妈去世之后你就应该动身前去,而不是贪图安逸把自己困在这牢笼里。

在布拉肯花园的转角,她看到侯赛因慢慢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一件纯棉印花的衬衫整洁地穿在身上,络腮胡子一丝不苟地修剪过。她朝他挥了挥手,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了笑容。匆匆朝她走过来,他伸出一只手接过她的拉杆箱。

“你回来啦!”他开心地说道,“我都想死你了!”

维斯塔放声大笑,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哎,少来了你,真会说甜言蜜语。”

他接过她的行李,转身往房子的方向走去。“你这是干吗?”她抗议道,“你不是要出门的嘛!”

“别傻了,夫人,我可以晚点再去的。”

“但是你……”

“够了,”他厉声说道,“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不再说话,心里觉得十分满足。她年轻的时候看过的杂志里,那时候女权运动还仅仅是杰曼眼中的一丝闪光——满是关于中东男人的警告,说他们的控制欲有多么强烈。从来都没有提到绅士作风嘛,她心想。现在都很难见到一个英国绅士放弃自己的行程来帮助一个老妇人。

“这次旅行还不错吧?”他开口问道。

“哦,特别好,谢谢你。那里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尽管他们在海里立了一座傻乎乎的雕像。”

“我听说过。”他回应说。

“是啊,你也应该去那儿看看。”她接着说,“只待在这里不去其他地方逛逛实在是蠢透了。”

“只要我能去,我会去的。”侯赛因说道,“我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呢。”

维斯塔记起来了。“真抱歉,我的乖孩子,”她内疚道,“瞧我这记性。”

侯赛因再次用微笑回应她:“没关系的,我就当是在称赞我了。”

“那你刚刚要去干什么呢?”

“去签到,”他回答说,“这样他们就知道我没逃走什么的。然后我再去一趟肯辛顿。”

“肯辛顿!”维斯塔惊讶道,“你挺时髦嘛!”

他笑了笑道:“是伊朗商店啦,我去那儿见我的表哥。他住在伊灵。”

“真好,”维斯塔羡慕地说道,“有家人真好,尽管他们住在伊灵。”

“是啊,”侯赛因说,“确实是呢。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都不在了。我曾有个姑姑住在伊尔弗拉库姆,但她几年前就去世了。”

“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我是独生女。”

她瞧见他用眼角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别这么看着我,她心想。你不应该为我感到抱歉的。

“你不会怀念你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亲爱的。”她说道,“我又不是没有朋友,是不是?”

“是啊,”他回答道,“你最擅长这个了。”

维斯塔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但这赞美还是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那么我们那陈旧的家怎么样?”她问道,“有什么八卦吗?那个年轻的姑娘怎样?没惹什么麻烦吧?”

侯赛因耸耸肩,说道:“没有吧,我觉得她还好,没惹什么麻烦。有个新来的女的,搬进了尼基的房间。”

“啊?尼基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是呢,杳无音信。而她的房租到期了,所以‘嘭’,她就成了过去时。”

“这还真是奇怪啊。”维斯塔说道,“她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呢,我感觉她不像是这种人啊。”

侯赛因豪爽地耸耸肩,好像这是他的习惯:“我也这么觉得。但是现在就是这样了,你也知道房东这个人,他可不会浪费任何一天空着房子不去收房租的。”

“好吧。”维斯塔发出一声感慨,继续说道,“她就这么走了?我真不敢相信。连句告别都没有?都没去向雪儿告别?”

“据我所知没有。”

“好吧,”维斯塔再次感慨道。年轻人随意搬迁一直使她吃惊不已。“可能她回格拉斯哥了吧,是不是她和她的父母和解了?你听说没?”

“维斯塔,”侯赛因说,“谁都不和我谈论任何事。有时候我觉得这房子里也就只有你知道我是会说英语的。”

“好吧。”维斯塔说道。“新来的女房客怎么样?”

“我不知道。”侯赛因回答说,“她今天才来的,我听到房东请她进来,所以我就……”

“哈哈,你这胆小鬼。”

他再次耸了耸肩。她当然是对的,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应该总躲着陌生人,就算他们是和罗伊·普利斯在一起。他们已经走到了台阶处,他弯腰将行李箱的扶手收回去,拎起箱子走向了大门口。“我的老天爷啊,夫人,你这箱子里都放了些什么?”

“哦,真是抱歉。”她答道,“我实在没地方藏尸体,我就那么个小屋子。”

“那你到底杀了多少人啊?你有没有自控能力啊?这才走了两个星期。”

她在他的后面走上台阶,尽量避免弯曲她的膝盖。她已经等不及要坐下来歇歇脚,再为自己泡杯茶。房间里没什么吃的,但她有先见之明,在她离开之前存了一品脱的高温杀菌牛奶。虽然比不上鲜牛奶,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再说她今天绝对不会再离开这房子了。她确定食品罐里还有一包消化饼干,冰箱里还有一块切达奶酪。很多时候随着年龄增长,日益减少的食欲还真是方便。

侯赛因打开前门,侧身站到一边请她先进。从杰拉德·布赖特的房间传来一段音乐,是由钢琴和悠扬的大提琴演奏的,一遍一遍地演奏着,仿佛从她离开去伊尔弗拉库姆那天起就一直在演奏,仿佛她只是出门去街角的商店买东西回来。她走进玄关,注意到她熟悉的童年味道——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丝湿润的气息——夹杂着另一种陌生的味道。这味道……像是肉的味道,她心想,像是地板里有什么死掉的东西正在慢慢风干。她默默对自己说,我们需要把这个地方彻底通风,这楼梯间缺乏空气流通,尤其是大部分时间所有的门都是关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