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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医生推门而入:“哪位是郝文章的家属?郝文章想见你,快点跟我进去!”

听口气就知道情况不好,郝文章的妻子吓得腿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马笑中和医生一边一个搀着她往外面走去。

门关上了。

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突然笼罩住郭小芬。不知为何,她的腿也有点发软。她想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明白自己是害怕孤独。在上海的男友好久没有主动和自己联系了。家里养的小猫贝贝这两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尘不染的诊室,两面是灰白的墙壁,另外两面,一面开了门,一面开了窗,门也好,窗外的天空也好,俱是和墙壁一样的灰白。

和每次案件的报道不同,这一次她牵涉得很深,但是除了偶尔出现的马笑中,她几乎是一个人在面对一切,不对,正确的说法是她的同伴都倒下了,郝文章,雷抗美,他们都曾经为她指明过一点方向,或者带着她走了一小段路,现在他们都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这就是个关于孤独和绝望的案子,她知道……

不,她不知道。

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在茫茫的草原上,在那个矗立于湖边的小楼里,刘思缈曾经恐惧过吗?她是不是正因为巨大的恐惧,才逃出湖畔楼?才穿着沾满鲜血的睡衣站在国道上,想让飞驰而来的汽车将自己和纠缠着自己的恐惧感一起压成齑粉呢……

想到这些,郭小芬的身体微微发抖,诊室里太安静了,楼道里也太安静了,她想起身推开门走出去,但就是站不起来。

手机响了,是雷抗美的学生打来的——

“检测结果证明,五行阴阳镜的材料为玻璃、灯泡、电线和水,接通电源后会产生光和热,大约可以理解成一个表面雕刻了八卦图的暖手宝……绝对不会对人体构成任何辐射性伤害。”

意料之中。

一个售价五千元。

五行阴阳镜是我们公司主打的一款保健器械,是传统中医养生术与现代理疗方法相结合的高科技产品,辅助治疗各种慢性病……

那次记者招待会上,蒙康一是不是这样说的?

门突然开了。

马笑中站在门口:“小郭,郝文章想见见你……”

郭小芬用尽全身力气才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踉踉跄跄地走进了ICU。只见郝文章躺在一张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导管,脸上尽管经过清洗,依然是一片血肉模糊,只有嘴唇上的八字胡,虽然浓密了一些,却依然傲慢地向上翘着。

见郭小芬走到身前,郝文章慢慢地抬起了右手,郭小芬一把抓住,她感到他想握得更紧一些,但几根指骨已经断了,使不上力气。

“仰慕已久……小郭……姑娘。”郝文章努力地笑着说。

郭小芬猛地想起,她和郝文章第一次见面是在汉诺酒店里,这个说话半文半白的家伙第一句话就是:“碰上了在下仰慕已久的小郭姑娘……”

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

郭小芬强忍着泪水:“你好好治病,治好了我请你吃红豆冰去。”

郝文章笑了,笑得欣慰极了:“好……他们告诉我,雷教授答应检测那个……阴阳镜,结果出来了吗?是不是有过量辐射?这回我没有写错……对不对?”

郭小芬使劲吞咽着,才压抑住哭声。

“小郭,我突然想起我那老兄弟了。”

“李家良?”

“我想起他说过的一段话,他说翻来覆去,被取代者和取代者其实是一样的……”

对不起,郝文章,对不起……

他还在充满希望地望着她,但郭小芬唯一能做的,就是凝视着他的双眼,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有如快要熄灭的烛火,在做着最后的颤抖……终于,渐渐地黯淡下去。

“抢救!马上抢救!”一个医生大喊起来。

5

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她呆望着小广场上锻炼的几个老人。

攥在掌心的手机,刚刚接到马笑中的短信,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老郝走了。

那几个老人,有的从上到下噼啪噼啪地拍打着全身,有的用肩膀撞一棵快要死掉的树,剩下几个,和着流行音乐《爱情买卖》跳着非常难看的舞。

他们在干什么?

在锻炼?在争取健康长寿?可是为什么他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麻木?没有笑,也没有怒,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皮上,只有齿轮磨损般的厌倦,好像所有的肢体动作只是一种本能、一种为了防止机械老化而不得已的旋转,而他们的灵魂早已在岁月的蛀蚀中不复存在。他们知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那个医院里,有个傻瓜为了他们能活得明白一点,而悲惨地死去——就算是知道了,他们也未必会多么关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郭小芬想起了童年时在故乡看到的阿公阿嬷们,他们虽然家里很穷,但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喝一碗擂茶就是快乐,哼一首山歌就很动听,孩子们放学路上饿了,随便闯到哪家去,都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粉端出来……二十年过去,同样是老人,这一群和那一群为什么如此不同?

到底哪一群才是真正健康的人?

郭小芬这么想着,那种因孤独而起的巨大恐惧感再次爬上了心头。她揉着酸麻的腿站了起来,在路边打了个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随口就说出“精神卫生鉴定中心”。

透过车窗,她看到路上的行人,也都是一样麻木的脸孔……

“她吃了安眠药,还在熟睡中,你看看她就出来吧。”凝一边说一边连续刷了两张卡,打开了铁门。

郭小芬走进病房。

盖着小薄被,思缈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睫毛犹如绒花的花丝一样垂着,雪白而瘦削的脸上浮着一层半透明的光。她的神情中既没有忧伤,也没有高傲,甚至连失忆后时时浮现出的迷惘也全然不见,仿佛一个接受了全麻的病人。

郭小芬突然害怕起来,思缈,你怎么了?你可以遗忘,但绝不能麻木啊!

她抓起思缈搭在被子上的一只手,攥在掌心里,如水一般冰凉……她想起了她们之间的拌嘴、争执,也想起了她们为了爱或恨苦苦挣扎的过往。

“思缈,我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我找不到。”她低声说,“上午的时候,一个朋友去世了。他是个很好的记者,他想写一篇揭穿谎言的稿子,可是他错了,那个叫五行阴阳镜的东西虽然做了虚假宣传,但是确实没有辐射的危险。朋友临死的时候,就想听我说一句,说五行阴阳镜真的能辐射杀人,他想在最后的时刻为自己的死找到一点意义。我多想对他说一句假话,骗他安心地走,可是我说不出……雷教授说我们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用一个谎言代替另一个谎言,用一种愚昧战胜另一种愚昧,这样下去不行——郝文章其实也是这样做的,也许他是不知不觉,但他确实是这样做的……我只能沉默,他肯定读懂了我沉默的意义,他走得遗憾极了,他肯定会想:我用生命来捍卫的,其实也和那五行阴阳镜一样,不过是个虚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