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王马殿臣(下)(第4/12页)

东家纵然万般不舍,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炮手啊!这些年纪家大院安安稳稳,那可都是马殿臣的功劳,无奈马殿臣去意已决,拦也拦不住了。马殿臣辞别了大院中的东家、伙计、一众弟兄,出门跟迟黑子上了山。到了地方一瞧,是高峰上的一片屋子,仅有一条险路上去,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官兵进剿势比登天。山上这几排大屋,盖得比马架子强不了多少,屋子里盘着火炕,土匪们盘坐在炕上耍钱、喝酒、抽大烟,屋外有人擦枪磨刀,一派的杀气。迟黑子带马殿臣进了聚义分赃厅,这是个连三间的房子,打通了一明两暗,正当中盘了一个大炉子,四周围有些桌椅板凳,迎面墙上挂十八罗汉画像,画像底下是一个大铁槽子,里面满是香灰,画像下边摆了一张交椅,上铺虎皮,这是迟黑子的座位。相传十八罗汉是土匪的祖师爷,所以关外的土匪都拜十八罗汉。老时年间的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当中,没有“匪行”却有佛主,上九流是: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员外,六流客;七烧,八当,九庄田。这十八罗汉说起来乃是佛道的化身,因此在上、中、下九流之中列为一流,由此可见,拜十八罗汉为祖师爷的土匪还是上九流。

书要简言,且说马殿臣和迟黑子一前一后进了聚义厅,迟黑子吩咐手下把小的们都叫来,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落下,全都得来。不一会儿,屋子里挤挤插插站满了人,老土匪、大土匪、小土匪加起来将近二百来号,这全是亡命之徒,一个个拧眉瞪眼,有的脸上还带着伤疤,都好似凶神恶煞一般。迟黑子看人都到齐了,一指马殿臣,对群匪说道:“这位熟脉子,是大当家我的挨肩儿,传正管直,称得起英雄好汉,今天前来挂柱,往后在咱这个绺子上啃,不必找支门子,大当家的我来担保,弟兄们,摆香堂吧!”他这黑话是什么意思呢?大致上是说马殿臣是他的兄弟,胆子大枪法好,此番上山投靠,以后他跟咱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了,由我亲自担保。

咱得说说什么叫“挂柱”,孤家寡人想当土匪,上山找绺子入伙投靠,必须有绺子中的人引荐担保,不知根不知底的绝不会要,即便有介绍人,也得用黑话盘问一番。土匪们疑心重,本来就是刀头舔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勾当,不得不谨慎小心,对来人刨根问底,有一句话说错了,掏枪就给毙了。马殿臣乃是迟黑子磕过头的结拜兄弟,大当家的自己担保,自然是谁也不敢说二话。可上山的路上迟黑子也跟马殿臣说了,别看咱们弟兄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上,一个坑里尿尿,穿一条裤子,但是山上的规矩不能破,否则难以服众。马殿臣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迟黑子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才打下了这番家业,既然要在绺子里吃饭,就得守人家的规矩、遵人家的礼数。他又不是外行,明白挂柱的规矩,告诉迟黑子:“咱俩兄弟归兄弟,但是到了绺子,别人怎么来我就怎么来,别因为我伤了众兄弟的和气。”

厅堂之上,迟黑子跟众人说马殿臣前来挂柱,择日不如撞日,命人开设香堂。别看是土匪,也讲究“行高人不低”的绺子规矩,取过纸笔写了字据,无非是些“走马飞尘、不计生死”的江湖话。马殿臣按上了手印,交给字匠收好了。有人站出来高喊了一声:“过堂!”旁边另有一个人递给马殿臣一只瓷碗。马殿臣知道自己要背对众人走到门口,停下来把碗顶在头上,单有绺子里枪法最好的“炮头”一枪打碎头上的碗,自始至终不许回头。打碎了碗之后有人过来摸裤裆,没吓尿裤的就叫“顶硬”,相当于闯过了这一关。如果说吓尿了,免不了挨上一顿打,然后抱上脑袋滚下山去,再也别想吃这碗饭。这可难不倒马殿臣,当初从军打仗,头皮子上子弹乱飞,他也没在乎过。

过完了堂,接下来是“拜香”,一共十九根大香,其中十八根指十八罗汉。土匪杀人越货,却偏偏拜佛主为祖师爷,很多人胸前都挂一个布袋和尚,有的土匪头子还在山上设佛堂,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拜完了佛出去该杀人杀人、该放火放火,什么事儿都不耽误。有拜十八罗汉的,还有供奉二十八星宿的,无非往自己脸上贴金。第十九根香指土匪头子大当家的。往香炉中插的时候,十九根大香分五堆,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再插一根,这叫“十八罗汉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然后跪下起誓,这都是一整套的规矩。

马殿臣按照山规插完了香,当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出左肩,口中说道:“兄弟我蹬局晚、出局早,山规局势没学好,大当家的绺子人强马壮、局红管亮,如今兄弟马高镫短,特来挂柱,今后跟大当家的绺子上啃,前打后别、冲锋陷阵,不反水不倒灶,倘若行出横推立压的事儿来,任凭兄弟们插了我!”起完了誓,还要拜过绺子中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

“四梁八柱”相当于土匪的组织机构,四梁分为“里四梁”和“外四梁”,里外合起来并称为“八柱”,除了四梁八柱以外,其余的弟兄都称为“崽子”,崽子必须绝对听从大当家和四梁八柱的号令,让打东不打西,让赶狗不撵鸡。不过大当家和四梁八柱也把崽子当兄弟对待,轻易不敢得罪,怕他们躲在背后放黑枪。马殿臣见过一众兄弟,行罢了匪礼,迟黑子也得给他报个字号,上山落草的没有人用真名,大多胡乱报号,大当家想起什么是什么。比如看这位长得瘦,就叫“山猴子”,个头儿矮,就叫“滚地雷”。这匪号也非常重要,小蟊贼可以胡乱叫,大土匪却讲究个报出去的字号响亮,比如说,有的土匪把老祖宗留下的姓都扔了,就因为他本姓杨,可是羊在山里是最受欺负的,就改了姓狼。迟黑子抓着头发想了一想,告诉众人:“我这个挨肩儿在纪家窑当炮头儿,全凭他枪杆子直溜、弹无虚发,因此挑号‘打得好’!”如此一来,马殿臣也有了匪号。

刚上山入伙的土匪,都从最底层的“崽子”做起,出去砸窑也好绑票也好,不给发喷子,只能使“青子”,也就是刀。砸窑的时候还得冲在前头,窑里的炮手火力再猛,也得往上冲,遇上官军还要断后,给大当家挡枪子儿,这叫“前打后别”,再危险也不能退缩,否则不被官军打死,也得让绺子里的兄弟们“插了”。

迟黑子又对众人说:“如今咱这个绺子人强马壮,四梁八柱都是英雄豪杰,无奈头些日子秧子房掌柜出去砸窑掉了脑袋,山上缺了一根狠心梁,‘打得好’传儿正管儿亮,以后让他来当秧子房的狠心梁。”这话一出口,群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谁都想当这根狠心梁,不为别的,年底分大饷的时候,狠心梁的钱可比崽子多得多。马殿臣刚入伙就当四梁八柱,肯定有人不服。迟黑子却不忍心让自己的结拜兄弟当崽子,反正山上只有他一个当家的,他说什么是什么。马殿臣在一众土匪的面前不好推托,怕给迟黑子丢脸。他知道这秧子房掌柜的在四梁八柱中称为“狠心梁”,因为必须心黑手狠,否则压不住茬儿,当即说道:“兄弟我刚上山,以前还真没拷问过秧子,往后遇上嘴紧的,咱给他们来这手儿怎么样?”他一边说话,一边找来一根铁丝,扔到炉中烧得通红,褪去上衣,赤了双膀,将红铁丝从火中拎出,捅进自己的肋下,出来进去穿了好几趟,红铁丝一挨上肉,“嘶嘶啦啦”直冒白烟,皮肉焦煳的气味弥漫。马殿臣若无其事,穿完咬住牙一较劲儿,又把铁丝抻了出来,土匪们全看傻了眼。拷问肉票并非顶个脑袋的都能干,往别人身上下狠手的时候,真有手软吃不住劲儿的,而这位“打得好”自己用红铁丝穿肋条骨,不仅“哼哈”二字没有,大气都不喘一口,这是什么人物?看了马殿臣这一手,那些个心里不服嘴上却没敢说的,都在心里翻了个个儿,心说:这个我可来不了,可见大当家的这位挨肩儿非是常人。当下里一众土匪连同迟黑子在内,一齐赞道:“真金不怕火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