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3/4页)

“别想那么多,不管以前有什么误会,可从现在开始,你我就是朋友了。”给她端了碗盐水,又道,“赶紧吃了,让人家看见不好。”

点点头,饥饿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将粮食塞进口中,韩冰这辈子也忘不掉人生最低落时,郑耀先给她的半块窝头。

喝了几口盐水,她打了个饱嗝:“唉!又撑过一顿了,长征那时候,也没像现在这么饿。”

“你参加过长征?”

“是啊!跟随红一方面军从江西一直走到陕北。”

“我听说你们连树皮都吃过?”

“那是自然,可那时候也没像现在这么饿。”

“你在红军时期做什么工作?”

“干嘛,你代表组织内查外调来啦?”

“我就是好奇,像你这样的女娃子,戴上八角帽该是个什么样?”

“八角帽?呵呵!你可别逗了。不瞒你说,我带上的第一顶军帽,是八路军的军帽。”

“啊?当红军连顶帽子都不给你?”

“嗨!你那是电影看多了,我们参加革命的时候,能有一身像样的军服,就算是过年了。别说没有帽子,你往队伍前面一站,瞧吧!什么打扮都有,只要不光腚能打仗就行。”

“这可真叫新鲜,呵呵!也对,电影总不能叫红军光膀子露肚脐眼吧?”

“你这嘴怎就不把门?这话能乱说吗?传出去,小心又给你扣帽子。”

“虱子多了不愁咬,反正我这脑袋就跟变戏法似的,一会儿一顶帽子。”

“你自己可要当心哪!”韩冰急切地叮嘱,“我们头上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而你呢?是‘具有历史反革命嫌疑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比我们多了几个字,但意义可就不同了,那是罪上加罪。”

“这不就是文字游戏吗?”

“哎?你可别小看这文字游戏,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哎呀!其实我一直都没搞明白:象你这样坏到不能再坏的专政对象,按理说早就该枪毙几个来回了,可你怎么还活着?呵呵!这世道啊,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最毒妇人心,你这是巴不得我倒霉呀?行啦!咱俩别处了,绝交!绝交!呵呵……”

“我跟你开玩笑呢。”

“嘿嘿!我知道你是跟我开玩笑。”

两个人对视着,谁也没再往下说。过了片刻,韩冰突然摇摇头闭上眼睛,幽幽一声长叹:“还是不看你为好,唉!我怎就不能把你的脸想象得英俊一些?”

“模样有靠想象的吗?”

“对不起,我没法不想象……”

“……”

“我这个人嘴直,你可别往心里去。”

“没事,反正我不照镜子,好看赖看的,不吓着自己就行。”

“其实……你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没有传说中那么坏。”

“嗯?你这叫夸我?”

“我还是实话实说。”

只有和郑耀先在一起时,韩冰才会实话实说,面对别人,她依旧是轻言少语落落寡欢。职业有时会造就出一个人的命运,韩冰和郑耀先的命运,多少就是托了职业的鸿福。他们是农场所有右派中最特殊的一对,既不像其他右派那样在饥饿和疲惫中苦苦挣扎,又不像农场工作人员一般高高在上。他们只是被运动所波及,偏偏又意外漏网的小鱼,在随时都有可能干涸的池塘中,用自己的方式平淡地活着。但这种平淡生活究竟能持续多久,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直到有一天,从广播中传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处理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决议时,两个人不由对视一眼,这种难得的平淡,就此再次被打破。

“这玩笑可开大了,”郑耀先低声说道,“日、美帝国主义可以给某些人颁发一枚荣誉勋章了。”

“胡说什么呢你?”

“本来嘛,小鬼花了八年,老美用了将近三年都没办到的事儿,让咱自己给解决了,”

“想死啊你!不怕掉脑袋?”

“你不用冲我瞪眼睛,嗯!瞧这架势,咱俩的脑袋能保多久,恐怕还得琢磨琢磨。”

“你又想干什么?”

“没想,没想,什么都没想,也不敢想。”

“知道就好,当心言多必失隔墙有耳。”

“好,我听你的,从今往后咱少说话多做事……不不不!应该是不说话小心做事。”

“你怎么跟抽风似的?一会儿一个想法,呵呵!你不总想仗义执言么?有本事你再仗义一次试试?”

“惭愧,惭愧,以往我那是糊涂,透顶地糊涂,咱改正归邪,改正归邪……从今往后,谁要敢说实话那就是王八蛋。”

“哎?不会吧?你这思想也转变得也太快了,我怎么觉得不像你呢?”

“不转变不行,绝对不行,”偷眼瞧瞧门外,郑耀先低声说道,“连仗义执言的开国元帅都能说收拾就收拾,这说明啥?说明这国家不会再听实话了,所以咱最好是识时务为俊杰,夹起尾巴做人。”

“你能管住自己那张嘴吗?”

“除了吃饭,基本都能管住。”

“好,我就看你表现。”继续低头切菜,可是没过多久,她忍不住又抬起头,瞧瞧郑耀先,“你原来挺圆滑呀?怎么从开始反右,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嗨!有些事儿说了你也不懂,还是不说了,切菜,切菜,别闲着。”郑耀先是有口难言。别人成了右派那是被迫,而他则是自愿,其目的只有一个:或者讨个说法,或者得到解脱,除此之外没有其它选择。

受彭大将军的牵连,全国许多军政干部都遭到不同程度地冲击,其中对郑耀先影响最大、余毒最深的事件,就是陈国华突然被解职。当然,这只是灾难的刚刚开始。受陈国华所牵连,陈国华也从公安队伍被清除了,就连他们的部下马晓武,也由市公安局副局长,改任到郊区派出所做了一名普通警员。

有没有靠山对郑耀先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但徒弟是他命根子。一听说晓武被降职,他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在为晓武命运担忧的同时,也暗暗祈祷他能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咬牙坚持下去。

小李子疯了,这位当年在学生运动中,面对国民党屠刀敢说出“你可以抓我,但你阻止不了我思想”的热血青年,接到调离检察院通知后,彻底疯了。由一个人的不幸,演变成一家,甚至整个家族的不幸,是那个年代最普遍的社会现象。

晓武不愧是郑耀先的徒弟,他很坚强,在那些老同志异样的眼光下,他没露出一丝不满,而是带着微笑,平静地走出了公安局。可一回到家,看见目光呆滞披头散发的妻子,却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小李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