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自残毁容(第3/3页)

就算找不到郦袖母子,若能救出孔壁《论语》,纵使不见,只要儿子能读到孔壁《论语》,明白道义、不受巫蛊,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也算尽了一番心力,没有枉为人父。

于是,他不再迟疑,抬起头,正声道:“我去。”

几个人都望向他,都极诧异。

硃安世鼓了鼓气,一字一字道:“我净身进宫。”

“什么?”几个人一起惊呼。

硃安世又重复了一遍:“我净身进宫。”

郭公仲嚷道:“不……成!”

硃安世话说出口,顿时轻松了许多,他转头问道:“有什么不成?”

几个人见他这样,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任安才道:“就算你愿意,也来不及。净身之后,至少要静养百日。太子明天就得送庖宰进宫。”

硃安世道:“我体格壮实,要不了那么久。太子先派自己的庖宰去对付一阵,到时候那人装病出来,再换我进去。”

樊仲子道:“谁都成,偏偏你不成。你曾在大宛厩里养马,不少人见过你,又盗过汗血马,你一进去,怕就会被人认出来。”

硃安世略一想,道:“这个更好办,当年豫让为行刺赵襄子,漆身吞碳。我只要用烙铁在脸上烙几下就成了。”

诸人见他这样,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多月后,硃安世进了建章宫。

太子找了一个宫中出来的老刀手给他净了身。

硃安世只想到了宫刑之耻,没有料到宫刑之痛。他生平曾受伤无数,但所有大大小小的伤痛合在一起,也不及净身时的痛彻骨髓,但他咬牙挺了过来。净身之后,他一不小心,受了风寒,几乎死去。昏迷垂危中,凭着心底一念,竟挣回了性命。他拼命进食,不到一个月,伤口竟大致愈合,体力也迅速恢复。

他又不顾阻拦,亲自烧红了铁钳,在脸上连烫了几处,一阵滋滋之声,满屋焦臭。

樊仲子、郭公仲在一旁惊得咬牙蹙眉,韩嬉更是泪如泉涌。

他却竟不觉得有多痛,反倒分外畅快。

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焦糊的烂脸,怔了许久,心里默默对自己言道:那个男儿好汉已死,世间再无硃安世……

太子派一个文丞送硃安世从侧门进了宫,到执事黄门处登记入册。

执事黄门见硃安世满脸疮疤,而且唇上腮下,髭须雄密,十分惊诧。太子文丞忙在旁解释说才净身不久,疮疤是在厨房不小心烫伤。执事黄门走到硃安世面前,伸出手探向他的下身,硃安世一阵羞愤,提拳就要打——

自净身以来,樊、郭、韩诸人都尽力回避不提,庄中僮仆,樊仲子也全都严令过,故而从没有人在他面前稍露惊异之色。纵使这样,见众人待自己事事小心,不像常日那般随意,硃安世已经倍感羞耻。现在,这执事黄门竟公然伸手,来验他身体!

拳头刚刚挥起,他猛然惊醒:你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那执事黄门见他抬手,顿时喝问:“你要做什么?!”

硃安世忙将手放至头顶,装作挠头痒,那执事黄门这才继续伸手,在他身下一阵摸弄,硃安世只有咬牙强忍。

执事黄门验过身,才命一个小黄门带硃安世到庖厨。

庖厨设在建章宫宫区之南、婆娑宫后。宫中四处都以阁道连通,沿着阁道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途中,硃安世见到处殿阁巍峨,雕金砌玉,富丽奢华远胜未央宫,看得头晕眼花、胸闷气窒,不由得一阵阵厌恶气怒。到了庖厨,也是一大座院落,门阙轩昂。进了门,只见到处门套门,不知道有多少重,宫人黄门端着碗盏,捧着盘盒,来去匆忙,全都神色肃然。

小黄门引着硃安世进到一间大房,去见厨监。厨监见了硃安世的脸,又是一番惊诧。硃安世只得低头躬身,恭恭敬敬解释了一遍。厨监听了才不言语,唤手下一个小黄门带硃安世到屠宰苑。

屠宰苑在庖厨之后,周遭都是禽畜圈舍,里面鸡鸣鸭叫、羊咩狗吠,中间一片空地,几排宰杀台,板上地下浸满血迹。

硃安世拜见了屠长,又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疮疤和髭须。屠长指给他院北靠里一间小房做居室,又吩咐了一遍每日差事。

硃安世便在这里安顿下来。

每日屠宰禽畜,事虽不轻,但足以应付。

没两天,他便摸清了周遭地理:屠宰苑旁边有座门,是庖厨的后门,门外不远处有一道墙,隔开宫区和苑区,墙外便是苑区。出了庖厨后门,左边几百步,便是通向太液池苑区的阙门。驩儿就囚在那边。

其他庖宰宫女见硃安世样貌丑恶,都避着他。这正合他的心意,每日他只闷头做事,做完事,就坐在一边休息。不多说一个字,不多行半步路。只有一个清洗禽畜的宫女,其他人都唤她阿绣,被黥过面。她不时望着他笑一笑,有时还走过来说一两句话,硃安世也只点点头,不愿多言。

他一直暗中留意,寻找卫真。

正如太子打探到的,每日午时,果然有一个身形清瘦、短眉小眼的黄门从后门进来,穿到前面厨房,不久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从后门出去。一个时辰后,他又提着食盒回来,送还到厨房。他来回行走,都要经过屠宰苑靠路边的羊圈,羊圈用木栏围成,站在羊圈里,隔着木栏便能和他说话递物。

看样貌举止,这人正是卫真。

一连观察几日,硃安世确信无疑后,等到午时,估计卫真快来时,他从靴底抽出藏好的锦书,卷成一个小团,瞅空溜出后门。向左边一看,卫真果然低着头走了过来,且喜路上无人。等卫真走过身边时,硃安世低声道:“卫真,司马迁先生给你的信。”说着迅速将锦团塞到卫真手中。

卫真一惊,但还是接了过去,攥在手心,低着头进门去厨房取食盒。

硃安世走进羊圈里,假意喂羊,等着卫真。不多时,卫真提了食盒出来,像平日一样一直低着头,走过羊圈时,也未向里看一眼。硃安世知道他还没有读那封信,当然不会怎样,但心中却难免忐忑。

  1. 《汉书·百官公卿表》:“詹事……掌皇后、太子家,有丞。属官有……食官令长丞。诸宦官皆属焉。”
  2. 豫让:春秋时期著名刺客。为报答知遇之恩,“漆身为厉(癞),吞炭为哑”刺杀仇人,未果自杀。“士为知己者死”就出自其口。参见《史记·刺客列传·豫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