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饥不择食

奔进来的是个年青男子,看衣着是僮仆,他见到屋内情形,顿时呆住。

硃安世伸手就要去捉那人,王卿忙劝道:“两位不必惊慌。”随即问那僮仆,“什么事?”

“直指使者暴胜之率人前来,正在府门外,说是来捉拿逃犯。”

“哦?”王卿大惊,“他有没有说是什么逃犯?”

“没有,但我看见卞幸先生跟随着暴胜之一起来的。”

“卞幸?他怎么会和暴胜之在一起?难道是他泄密?”王卿忙转头对硃安世道,“你们得立即离开,那卞幸是我的门客,今日这孩子来时,他也在一旁,必是他暗中通报了暴胜之。唉——怪我不善识人,误交小人。”

“好!我们就此告别!”硃安世牵着驩儿就要往外走。

王卿忙问:“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从后院,翻墙。”

“好,我去前面设法拖延,你们还是从原路离开!”

“谢谢王大人!”硃安世拱手道别。

“且慢,我还有几句要说——”王卿回头吩咐僮仆,“你快快出去,设法拖住暴胜之,我随后就到!”

僮仆答应一声,忙转身向外奔去。

王卿走到硃安世面前,忽然双膝一弯,跪到地上。

硃安世大惊:“王大人,你这是?”

王卿恭恭敬敬向硃安世行了一个叩首礼,而后又移动膝盖,又向驩儿、郭公仲也各行了一个。

硃安世三人一时不知所措。

王卿站起身,郑重言道:“三位,我这一拜,是为仁心道义而拜。古本《论语》一旦失传,公道大义将随之而亡,后世将只剩私心私欲,天下将只见强盗横行。荆州刺史扶卿曾经得传孔壁《论语》,但可惜学的不全,王卿恳请你们,去荆州找到扶卿,将全本古《论语》传给他。当然,此事我也不能强求,由三位定夺。古本《论语》若能得以流传,自是万世苍生之幸,如果失传,也恐怕是天意如此,唉……好,我的话已经说完,就此别过,请两位速速带这孩子离开!”

说罢,王卿拱手道别,转身出门,大步走向前院。

硃安世和郭公仲带着驩儿,奔到后院,却见墙外有火光闪动。

硃安世爬上墙,探头一看,外面一队骑卫举着火把,排成一列,守住了后街。

等司马迁醒来时,浑身火烧火燎,遍体刺痛无比。

他想睁开眼睛,但左眼被踢肿,右眼也只能睁开一道缝,眼前幽暗中几张憔悴面孔,目光麻木冰冷,形同鬼魅。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朝中官吏,其中几个他认得的,官位都远远高过他,然而到了这里,却全都连乞丐不如。

他忽然一阵心酸,泪水顿时涌出来,流到脸侧伤口,一阵蛰疼。

他虽非生于豪贵之族,却也是史官世家,自幼便乖觉驯良,只喜读书,极少与人口角争执,更无粗蛮之举。成年之后,继任太史令一职,也始终谨守本份、谦恭自持,远避是非、全心攻史,哪里曾遭过这等粗暴?尽管他早知当今酷吏横行、牢狱残狠,但此刻才终于明白何为身陷囹圄,何谓身痛心辱。

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他在心里连声问自己,渐渐想起:他是因替李陵游说而获罪。

李陵是名将李广之孙,骁勇善射,敢赴死命。天子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攻打匈奴,命李陵监护粮草辎重,李陵却请缨率部众独自出征,侧翼辅助李广利。天子应允,但因战马不足,只许李陵带五千步卒。

李陵率兵北上大漠,行军一月,遇见三万匈奴骑兵。李陵命士卒以辎重为营,千弩齐发,射死匈奴几千人。喜报传回长安,天子大喜,群臣齐贺。

匈奴大惊,急招八万大军围攻李陵。李陵率士卒且战且退,转战千里,甚至一日数十战,又先后射杀敌军数千人。最后矢尽粮绝,却救兵不至,李陵始终身先士卒,奋力督战,士卒也感于义气,泣血鏖斗。匈奴却怕有伏兵,不敢紧逼。李陵军中有一人叛逃,向匈奴通报军情,匈奴才全力进攻。李陵见再无活路,欲自杀殉国,被部下劝阻。朝中名将赵破奴曾逃亡匈奴,后又归汉,天子并不介意,委以重任,赵破奴屡建军功,被封浞野侯。此后又被匈奴俘虏,再次逃回,天子仍未惩处。

李陵闻言,才断了自杀之念,令士卒全力突围,各自逃亡。匈奴数千骑追击,李陵被捕,投降匈奴。五千步卒只有四百余人逃回汉地。

天子闻讯大怒。群臣为求避祸,纷纷揭露李陵之短。司马迁与李陵平素并无私交,但自幼敬慕李广名将之风,又素闻李陵侍亲至孝、待友信义,与士卒同甘共苦,为国奋不顾身,能得部下忠心死力。这次虽然兵败投降,但五千兵卒,杀敌过万,震慑匈奴,功足以掩过。而且,以李陵为人,应该不是真降,心中定然存着逃回报国之念。

那日,天子召群臣商议此事,司马迁仍如惯常,在角落默不作声、执笔记录,那些大臣或唯唯诺诺附和圣意、或义愤填膺痛责李陵,满朝竟没有一人替李陵说一句好话。他越听越气愤,不由得抬起头怒视这群奴颜小人。正巧天子望向他这边,发觉他目光异常,便问道:“司马迁,你怎么看?”

司马迁继任太史令已近十年,常在末座,记录天子和群臣廷议朝政。天子极少看他一眼,更难得和他说话。这时突然问他,他心中正在气闷,一时激愤,便忘了妻子叮嘱,脱口而答,据实而言,替李陵辩说。这些话他在心里已反复默想过许多遍,所以不假思索、一气说出,话未说完,忽然被天子一声喝止,而后,便被投到这里。

我说错了吗?没有。

我不该说吗?该。

我秉直而言,天子为何发怒?

天子恼怒,应该不仅是因为李陵,更是为了李广利。李广利是天子宠妃李夫人之兄,天子连番命他出征匈奴,是望李广利能如卫青、霍去病,破军杀敌、建功封侯。而此次出征,李广利大军虽杀敌一万,自己却损折二万,功不及李陵,过却大之。天子之愤,实为迁怒。

司马迁想:就算我错看了李陵,他是真降,我进言有过,但依照律令,也并非大罪,最多不过褫夺官职。这虽然让家族蒙羞,但我并未说违心话,免了官职、做个庶人,倒也少了许多烦恼,正好回乡耕读,清清静静完成史记。更何况,李陵一旦真的逃奔回汉,我就更没有过错了。

司马迁躺在地上,扪心自问,并无愧疚,于是释怀,挣扎着坐起来,见墙边有一点空地,便挪过去,靠墙坐好,闭目休息。

这时,甬道中传来脚步声,继而是锁钥撞击声,囚室中忽然骚动起来。司马迁忙睁开眼,见其他囚犯全都聚到门边,彼此不断争挤。他正在诧异,见一个狱吏提着一只木桶,打开牢门,走了进来,站住脚,扫视一眼,囚犯们一起略往后退了退。狱吏放下木桶,桶中飘出一些热气,一股麦香扑鼻而来,原来是饭。麦香飘在囚室潮腐之气中,异常诱人,司马迁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才发觉自己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