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午井小亭(第2/3页)

卫真问道:“益是真心让位吗?”

司马迁摇摇头:“不得而知。”

卫真又问:“之前都是选贤举能,启坏了古时规矩,当时竟没有人反对?”

“自然有一些诸侯不服,有一个诸侯国叫作有扈氏,有扈氏率部族反抗启,启发兵征伐,大战於甘,即今日扶风南郊,启大获全胜,一举灭了有扈氏,因此威望大增,天下宾服。”

“那就是以力夺之。”

“也不尽然。大禹治水,功在千秋,启在当时也有贤名。一半在德,一半靠力。”

“高祖打下汉家天下,也是如此。”

“夏商周三代虽然‘天下为家’,但大道公义尚未完全灭绝,那时方国林立,各自为政,诸侯只是朝贡天子,并不完全臣服。天子也绝不像后来秦汉帝王,能将天下占为己有、视为私产。”

“前日我听主公诵读《诗经》,似有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天子不也是独占天下?”

“西周实行分封诸侯之制,天子只是天下共主,姬姓也并未尽占天下,诸侯国中尚有不少前代王侯及功臣,如几个著名大国:齐国封给重臣太公望,是姜姓;宋国封给商纣王之兄微子启;秦国则是嬴姓旧族……”

“高祖得了天下,各功臣也被分封了啊。”

“高祖可以分封功臣,也可以随时诛灭,韩信、彭越、黥布、樊哙……这些赫赫功臣后代而今安在?当年白马之盟,高祖就曾言‘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莫说这些异姓王侯,自景帝以来,刘姓诸侯王又剩了多少?西周天子则没有如此杀伐独断之权。”

“难怪这支竹简上,孔子会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看来大逆不道的不是孔子,而是后世帝王。”

“孔子在世之时,周室早已衰微,天下纷乱,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亡者不可胜数,天子更是有名无实。孔子忧患世乱,一生奔走,希望能拨乱反正,还天下太平。他深知天下不可无主,但更不可有暴君,所谓‘苛政猛于虎’。因此才推崇上古王道,警醒世人。”

“今天谁还敢说这种话?难怪窦太后厌恶儒学,要烧了孔壁《论语》。她这样做,反倒是帮了儒家,当今天子如果见孔子竟然说过这种话,怎么可能大兴儒学?”

“当今之儒早已不是当年之儒,今天的儒生,见了这句话,怎么肯让天子听到见到?恐怕自己早就先悄悄烧掉了。”司马迁长叹一声。

“难怪现在所传各种《论语》参差不齐,恐怕各家都争着在删除这种语句。”

“从这支残简来看,帛书上那句‘高陵上,文学燔’所言应当是真的。”

柳夫人一直在一旁默听,这时插话道:“据张氏说,她公公长陵圆郎当年见到七八只箱子,不知道里面共有多少卷古书?恐怕不止是孔壁《论语》被焚。”

司马迁不由得又长叹一声:“谁能料到,当朝也有焚书之事?而且做得如此隐秘?”

柳夫人也轻叹一声:“这件事看似出乎意料,其实在情理之中,人都爱听好话,厌恶坏话,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话,当然是深恶痛绝,恨不得堵住别人的嘴巴,何况是天子?手掌全天下人生杀予夺的威权,怎么可能容忍有人公然违逆?”

司马迁摇摇头叹道:“尧舜之时,在街衢要道口,树立‘诽谤之木’,用来倾听民意。人有不满,都可以刻字于其上。到今世,却有了‘腹诽’之罪,唉……”

成信带着小儿,共骑一马,出了扶风城。

他想那盗马贼有汗血马,身手又快,不敢轻忽,不停挥鞭打马,向南疾奔。很快到了湋河,左右看看,并没看到伏兵踪影。不由得暗叫可惜:这里果然是伏击的好去处,上千兵马藏在密林山凹里,却丝毫不露行迹,若不是计谋泄露了,那盗马贼定然逃不掉。

他心里想着,马却丝毫不减速,飞快奔上石桥,驶过南岸,继续疾奔,又行了七八里,到了午井亭。

这时已是黄昏,夕阳如金,秋风寂寂,亭子空落落立在路边,远近看不到一个人影,更见不到伏兵。

成信心里纳闷:这里毫无遮挡,一望无余,不知道人马藏在哪里?

“来了!”韩嬉道。

硃安世双腿一夹,忙要奔出,韩嬉制止道:“不要急,再等等。”

远远见那匹马奔到午井亭边,忽然停下来,马上隐隐两个人,一个成人,一个孩子。那个成人跳下马,又把孩子抱下来,一起走进亭子。片刻,那个成人转身离开了亭子,翻身上马,继续向南奔去,孩子则留在亭子里。

硃安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小小一点黑影,看不清是否驩儿。

“好了,走!”韩嬉打马前冲,硃安世和赵王孙忙紧跟上去。

三匹马疾疾奔行,等奔近一些,硃安世渐渐看清楚,亭中的孩子果然是驩儿,他惊喜不已,不由得朗声大笑。

汗血马跑得最快,等硃安世赶到时,韩嬉已经站在亭中,伸手揽着驩儿肩膀,笑吟吟等着。

“硃叔叔!”驩儿大叫着跑出来。

硃安世跳下马,张开臂抱住驩儿,欢喜无比,如同见到自己儿子一般,接连把驩儿抛向半空,驩儿又叫又笑。

“好了,赶紧走吧,待会儿就有人来了。”韩嬉催道。

话音刚落,一阵蹄声从东北面草坡上传来,转头一看,八匹马疾速冲下草坡,向亭子这边奔来。

硃安世抬眼张望,心猛地一沉:八匹马上的人都是苍色绣衣,人人手执长斧,夕阳下斧刃金光闪耀。

成信奔了几里,又回头时,午井亭已经小如一顶冠帽,却不见了小儿,不知道是因为远看不清,还是小儿已经走了。

成信越发纳闷,却只能照吩咐继续奔行。快到渭河时,见前面一大队人马奔过桥来,近些一看,认出是郿县县令率队,成信忙跳下马,在路中央等候,队伍奔到,郿县县令也认得成信,喝住人马,在马上问:“成掾史?你为何一人赶来?贼人已经捉住了?”

成信大惊:“减大人不是命你在午井亭埋伏?你怎么才赶来?”

“什么?减大人是命我酉时四刻,到湋河口会合啊。”

“计划已变,你难道不知?”

“我只接到这一道旨令,并未听说计划有变。”

成信惊得合不拢嘴:“那小儿我已丢在午井亭了!”

成信急忙上马,狠命抽鞭,打马回奔。到了午井亭,见亭里空空,哪里有小儿踪影?

成信呆在原地,全身僵住。

郿县县令随后赶到,下马过来,连声询问,成信却像是中了邪一般,大张着眼,根本没听到。

半晌,一骑快马从北边飞驰而来,是兵曹掾史手下信使,那信使见到成信,急停住马,跳下来大声问道:“成掾史,你是怎么了?为何不依计行事,打马就奔过湋河,不停下?那小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