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星辰书卷(第2/3页)

硃安世听到,放轻脚步,加快行速,忽左忽右,在荒草中绕行数十步,确信足迹已经混乱,见前面有棵大树,便奔过去,又用衣带捆牢背上小童,手足并用,爬上了那棵树,攀到树顶枝叶最密的一根粗杈上,趴伏起来。

很快,那队骑卫便赶了过来,他们果然追丢了脚印,在下面四处乱寻,随后便分头去找。

硃安世等骑卫蹄声都已奔远,才溜下大树,回头小声问背上小童:“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小童声音虽低,气息却也平顺,硃安世放了心,回手拍了拍小童,心想城西山塬纵横,容易藏身,便迈步向西急奔。

他避开大道,只走田间小径,一个多时辰后,行至无路处,在土塬中找到一处洞穴。取出火盒,用火刀击火石,点燃火绒,向里照看,洞内空空,只有几处小兽粪便,早已干透,便放心走进去。

两人浑身湿透,一路秋夜风凉,小童冻得不住打颤。硃安世去洞外捡了些柴火,又用树枝密密封住洞口,以挡火光,然后点着柴火,叫小童脱下衣服,自己也脱了,都搭在火边晾烤。又在地下铺好皮毡,从囊中取出一件长袍,两人躺下盖好,困乏睡去。

成信又硬着头皮前去回报:“七星河南口城墙下果然有条秘道,卑职出了城门到护城河对岸去查看,见岸边有一滩水迹和一串脚印,便带人去追,不过……”

减宣骂道:“蠢!蠢!蠢!河底秘道人能过,马不能过,汗血马一定还在城里,不许开城门,继续在城里细搜,何时搜到何时再开!”

杜周却想:那硃安世冒死盗马,定难轻弃。他要带马出城,只有从城门出。贼人藏匿隐秘,搜了一夜,都不见踪影,再搜也未必找得到。与其徒劳费力搜寻,不如诱其自出。便道:“不必,打开城门。”

减宣一愣,但略一想,随即明白:“大人高见!那盗马贼就算逃走,一定还会回来设法取马,还得从城门出去,汗血马身形特异,再做伪装,也不难辨认。”

于是他下令撤回城中搜捕人马,打开城门,守卫只照平时安排,只严查出城之马。又挑了百名精于识马的士卒,扮作平民,在出城要道暗查,城门外暗伏人手,以作堵截。

太常遣信使又来催问“天雨白毛”之事。

当今天子崇信鬼神、愈老愈甚。前日天雨白毛,急命太常查究天意,太常吩咐司马迁呈报。司马迁一向不喜这些灾异之论,尤其遍读古史,见善者穷困寿夭、恶徒富贵善终,比比皆是,不可胜数。何曾见天道,哪里有赏罚?因此,每逢受命解说灾异征兆,总是拖延迟怠,常遭太常斥责。

此事太常已经催过两次,信使进门就冷沉着脸,听说仍未完成,辞色更加不堪,司马迁只得躬身赔罪,说此事离奇,仓促难以查明,需要参研古往记录。

信使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日落之前,还见不到呈报,休怪太常大人无情!”

司马迁见不能再拖延,只得带了卫真,去石渠阁查阅古时天象记录。

到石渠阁,仍是书监段建接引进去,打开金柜,找到周秦天象簿记,卫真一一搬运到案上,司马迁一卷一卷细查,查遍了,也未找到相似记载,司马迁犯起难来。

卫真见段建离开,便小声说:“找不到记载更好。无可查证,正好随意编纂。皇上崇信鬼神,爱听吉言,就编几句好话,他听了欢心,主公也交了差事,岂不皆大欢喜?”

司马迁却摇头道:“不好。”但上司催逼紧迫,要交差事,没奈何,只得提起笔,依照物理,勉强应付几句,关于福祸,却只字不肯提及。

卫真在一边读了,劝道:“这样恐怕过不了关。”

“我只能言我所见、道我所知,至于过不过关,只能由他去,岂能为了交差乱造谀词?”

卫真不敢再说,偷偷摇头叹息,抱起书卷,一一放回原处。

司马迁心头闷闷,望着灯焰出神,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金石相磨之声,接着卫真叫道:“主公,快来看!”

司马迁闻声转头,见卫真趴在一个铜柜前,柜里书卷全堆在外面,卫真擎着一盏灯,头伸在书柜中。司马迁过去一看,书柜底部竟有一个黑洞!洞里架着一付梯子!

司马迁瞠目结舌、遍体生寒:这里为何会有一个洞?看梯子,应是有人从此上下,下面通到哪里?洞口藏在书柜里,难道是条秘道?

卫真小声道:“这是拉环。”

他伸手指向柜内右侧,底边中间有个铜环。握住铜环,用力一拉,一块铜板从柜底应手滑出,再一拉,铜板盖住洞口,与柜底四边密合,完好如初。铜板边上一圈凹槽,卫真按下铜环,铜环正好扣在那圈凹槽中,严丝合缝,乍一看,是铜板上所刻环状凹纹。唯有环顶,有一处半圆凹陷,指顶大小,仿佛浇铸时误留残迹,卫真伸指在那凹陷处,轻轻一抠,便又抠起铜环。

司马迁大惊,卫真又笑着指指柜顶铜牌,铜牌上是书柜藏书编目,上刻“秦·星历”。

两人异口同声,念出延广帛书第一句:“星辰下,书卷空!”

硃安世醒来时,天已微亮,他爬起来到洞口探看,外面一片薄雾,近处荒草凋零,并无人迹,远处是农田,时辰尚早,未见农夫踪影,于是他回身放心穿衣。小童也随即醒来,穿好衣裳,坐着不说话,只拿眼望着硃安世。

硃安世这才仔细打量小童:睡了一夜,小童比昨日精神了许多,一双圆眼,眸子黑亮,脸晒得黝黑,牙咬着下唇。小小年纪,神色中竟透着老成沧桑。灵动处看还是个孩子,倔强处却像是经过了许多挫磨。

硃安世心里涌起一阵怜爱,从背囊里取出水囊,倒了些水在手帕上,凑近小童要帮他擦脸,小童却慌忙说:“我自己来。”伸手接过手帕,认真把脸擦净,而后将手帕拧干,起身过来,拔开水囊木塞,一手抓起水囊,一手握着手帕,小心往手帕上浇水。水囊有些重,抓不稳,他的小手一直在颤,水却没有洒到地上。手帕浇湿后,他盖好水囊,将手帕递给硃安世:“硃叔叔,你也擦一把。”

硃安世一直看着,心里暗暗赞叹,忙笑着接过手帕:“你几岁了?”

“七岁零三个月。”

“比我儿子还小两个月。”

硃安世一边擦脸,一边想,儿子可不会帮我做这事。分别几年,那小毛头见了自己,恐怕都有些认生了。

他想着和儿子见面的情形,心里暗道:他要是敢不大声叫我“爹”,我就狠狠拧他的脸蛋,嘿嘿……他们茂陵宅院里有棵槐树,有雀儿在树上座了个窝。有一日,儿子听到树上小雀仔啾啾鸣叫,闹着要捉下来玩,妻子郦袖不许,儿子一向怕他娘,不敢再说,嘟着嘴生闷气。硃安世逗他,只轻轻拧了下他的脸蛋,儿子借故顿时大哭起来,无论如何都哄不住。硃安世只得求告郦袖,去捉了几条虫子,背着儿子爬上槐树,让他喂那几只小雀仔。儿子乐得了不得,正在喂小雀仔,老雀飞了回来了,见到他们,立即振翅叫着,朝他们扑啄,硃安世忙抱着儿子溜下树,老雀不依不饶,又追叫了一阵,才飞回巢中。儿子小脸唬得煞白……这小毛头,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