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4页)

这个家庭的面貌完整地呈现在艾琳眼前:有吸引力的军官,孤傲自信的英国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美丽的家,金钱,品位,幸福。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梦罢了。

她在房间里四处溜达,心想不知这里还藏着多少让她吃惊的东西。这房间一定是范德姆夫人装饰的,她有着完美而没有人情味的品位。窗帘上庄重的印花和室内装潢克制的色调以及条纹墙纸非常协调。艾琳好奇他们的卧室是什么样子。她猜想那里也一定是雅致而冷冰冰的。也许主色调会是蓝绿色,那种叫“尼罗河之水”的颜色,虽然它和尼罗河浑浊的河水一点儿也不像。他们会放两张单人床吗?她希望如此。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靠墙放着一台小小的立式钢琴。她好奇这琴是谁在弹。也许范德姆夫人有时晚上会坐在这里,让房间里回荡着肖邦的乐曲,而范德姆坐在那边的扶手椅上,充满爱意地望着她。也许范德姆会为自己伴奏,用雄壮的男高音对她唱起浪漫的歌谣。也许比利有个音乐老师,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会在这里弹着磕磕巴巴的音阶。她把琴凳里那一摞乐谱浏览了一遍,在肖邦这一点上她猜得没错:他们有一本乐谱,囊括了肖邦所有的圆舞曲。

她从钢琴顶上拿起一本小说翻开。她读了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这个开头吸引了她,她心想不知范德姆是不是在读这本书。也许她可以向他借这本书,能有一件他的东西也是好的。另一方面,她感觉他不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她不想向他妻子借书。

比利进来了。艾琳把书放下。她突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内疚,好像她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比利看到了她的动作。“那本书不好看。”他说,“是关于一个蠢女孩害怕她丈夫的管家的故事。没有什么刺激的情节。”

艾琳坐了下来。比利坐在她对面。显然他打算来陪陪她。除了那双清澈的灰眼睛,他就是他父亲的缩小版。她说:“这么说,你看过了?”

“《蝴蝶梦》?是的,我不太喜欢。不过我总是会把书看完。”

“你喜欢读什么?”

“我最喜欢探子小说。”

“探子?”

“侦探小说。我读过全套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桃乐丝·榭尔丝,不过我最喜欢的是美国作家的作品——范·达因和雷蒙德·钱德勒。”

“真的?”艾琳笑起来,“我也喜欢侦探小说,我一直在看。”

“噢!谁是你最喜欢的侦探?”

艾琳想了想:“梅格雷。”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作家叫什么名字?”

“乔治·西默农。他用法语写作,不过现在有的作品翻译成了英文。大部分故事的背景在巴黎。那些故事非常……复杂。”

“你能借我一本吗?要弄到新书太难了。我已经把这栋房子里的书都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的也读完了。我也和朋友们换书,不过,你知道的,他们喜欢那种小孩假期历险记之类的故事。”

“好啊。”艾琳说,“我们来交换吧。你有什么可以借我的?我想我还一本美国侦探小说都没看过呢。”

“我借一本钱德勒给你。美国小说贴近生活多了。我受够了那些关于英国乡村别墅和连只苍蝇都谋杀不了的人们的故事了。”

真奇怪,艾琳想,对这个男孩来说,英国乡村别墅本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却觉得美国侦探小说更加“贴近生活”。她踌躇了一下,问:“你妈妈也看侦探小说吗?”

比利轻快地说:“我妈妈去年在克里特去世了。”

“噢!”艾琳伸手捂住了嘴。她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这么说范德姆没有妻子!

片刻之后,她很惭愧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才是同情这个孩子。她说:“比利,这对你来说太不幸了。我很遗憾。”真实的死亡突然侵入了他们关于谋杀故事的轻松愉快的聊天,她觉得很尴尬。

“没关系,”比利说,“打仗嘛,是这样的。”

现在他又像是他的父亲了。在谈论小说时,有那么一刻,他充满了孩子气的热情,但现在面具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是他父亲所用的那副面具的较小版本:礼貌、拘谨、周到的地主之谊。打仗嘛,是这样的。他听见别人这么说,然后把这句话当成自己的说辞。她心想,比起不合情理的乡村别墅谋杀,他更偏好“贴近生活”的故事,不知这是不是从他母亲去世开始的。现在他四处张望,搜寻什么东西,也许是灵感。过一会儿他会用香烟、威士忌和茶来招待她。要知道,和一个刚失去亲人的成年人说些什么就已经很难了:面对比利她觉得手足无措。她决定谈点别的。

她笨拙地说:“我猜,你父亲在总司令部工作,关于战争的消息,你比我们其他人知道得要多吧。”

“我想是的,但我一向都不太明白。如果他回家时心情很糟,我就知道我们又输了一场战斗。”他开始啃指甲,然后又把手塞进短裤口袋里。“要是我大一些就好了。”

“你想打仗?”

他愤怒地看着她,似乎以为她在嘲笑他。“有的孩子以为打仗像牛仔电影一样是好玩的事,我可不是其中之一。”

她低声说:“我相信你不是。”

“我只是担心德国人会获胜。”

她想,哦,比利,如果你年长十岁,我也会爱上你的。“也许不会那么糟糕,”她说,“他们不是怪物。”

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早该知道没法糊弄他的。“他们只会像过去五十年来我们对待埃及人那样对待我们。”

这一条又是他父亲的言论,艾琳很肯定。

比利说:“但那么一来这就没有意义了。”他又开始啃指甲,这一次他没有制止自己。艾琳想知道什么就没有意义了:他母亲的死?他自己想要变得勇敢的努力?长达两年的沙漠拉锯战?欧洲文明?

“不过,还没发生嘛。”她底气不足地说。

比利看了看壁炉台上的钟。“我该在九点上床睡觉。”突然之间他又变回了孩子。

“那么我想你最好去吧。”

“是的。”他站了起来。

“过几分钟后,我能去给你道晚安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出去了。

他们在这栋房子里过着怎样的生活?艾琳真想知道。男人、男孩、老仆人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关心的事。这里有没有欢笑、善意和爱?他们有没有时间玩游戏、唱歌、去野餐?和她自己的童年相比,比利童年的生活条件优越得多。但她仍然担心这个家庭作为一个男孩的成长环境太过成人化了。他那些少年老成的言谈很可爱,但他看起来像个郁郁寡欢的孩子。想到这个孩子失去了母亲,身在被敌军包围的异国他乡,她心里不禁涌起对他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