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托布鲁克(第2/5页)

旅行者知道这终究不是幻觉,轻轻地笑了笑,倒了下来。

当他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成年后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

有人扶着他的肩膀用沙漠地区的口音说:“阿赫迈德,醒醒。”好多年没人这么叫他了。他意识到他被裹在一块粗糙的毯子里,躺在冰凉的沙地上,脑袋被一块头巾缠起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壮丽的日出,像一道笔直的彩虹矗立在黑色的地平线上。凛冽的晨风吹在他的脸上。一瞬间,十五岁那年的迷茫和焦虑又涌上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在沙漠中醒来的时候,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的父亲死了,然后,我有了一个新父亲。他的脑海里闪过《古兰经》里的章节片段,间或夹杂着《信经》里的片言只语,那是母亲偷偷用德语教给他的。他回忆起不久前的成年礼,剧痛之后响起欢呼声,男人们放枪来祝贺他终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是那场漫长的火车旅行,一路上他都在想他沙漠里的堂兄弟们是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嘲笑他苍白的身体和城里人的做派。他轻快地走出火车站,看见两个阿拉伯人挨着骆驼坐在满是尘土的院子里。他们从头到脚都包在传统的长袍里,只有头巾上留了一条缝,露出黑色的、看不出表情的眼睛。他们带他到水井那里。他一路担惊受怕:没人和他说话,只冲他打手势。晚上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些人是没有厕所的,他变得极其局促不安。最终他被迫发问。片刻的沉默过后,他们全都放声大笑起来。原来他们之前以为他不会说他们的语言,所以每个人都试着用手势和他交流;而他在问到厕所位置的时候又用了一个小孩子才会用的词,听起来格外好笑。有人指点他,走出帐篷围成的圈子,再往外走一点儿,蹲在沙地里。在那之后他没那么害怕了。尽管这是群粗人,却十分和善。

所有这些念头在他看着人生中第一次沙漠日出时闪过他的脑海。二十年后,随着那一声“醒醒,阿赫迈德”,它们又一一浮现,像昨天那些痛苦的回忆一样新鲜,一样刻骨。

他猛然坐起,过去的念头像早晨的云一样迅速消散。他身负重任穿越了沙漠。他找到了水井,而且这并不是幻觉:他的堂兄弟们在这里,他们每年这个时候总在这一带。他筋疲力尽地倒下来,他们用毛毯把他裹起来,让他睡在火边。想到他那些宝贵的行李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慌,他到这里时还带着它们吗?随后他便看见他的行李整齐地堆在他的脚边。

伊什梅尔正蹲在他身边。一直以来总是这样:两个男孩一年到头都一起待在沙漠里,伊什梅尔早晨总是第一个醒。这时他说:“你有很多心事,堂弟。”

阿赫迈德点点头。“这是一场战争。”

伊什梅尔拿来一个装饰着宝石的小碗,碗里装着水。阿赫迈德把指头在水里蘸了蘸,洗了洗他的眼睛。伊什梅尔走开了。阿赫迈德站起身来。

女人们沉默而温顺,其中一个给了他端来了茶。他没有向她道谢,接过来飞快地喝掉。他吃了点冷米饭。在他周围,营地的人们开始悠闲地劳作。看起来家族里的这一系还很富裕:有几个仆人,很多小孩,至少二十头骆驼。附近的绵羊只是羊群的一部分,其他的部分应该在几英里之外吃草。骆驼应该也还有更多。它们在夜里四处游荡找草叶吃,即使有一条腿被绑起来,它们有时还是会走出视线之外。年纪小的男孩子们这会儿应该像他和伊什梅尔从前一样,正忙着把骆驼赶拢回来。牲畜们没有名字,但伊什梅尔认识每一头骆驼,知道它们的故事。他会说:“这是很多女人死了的那年我爸爸给他的兄弟阿卜杜尔的那头公骆驼。后来骆驼瘸了,我爸爸就把另外一头给阿卜杜尔,把这头带回来,它现在还瘸着呢,看见没?”阿赫迈德已经很熟悉骆驼的习性了,但他还是没法像一个游牧民那样对待它们:他还记得他没在那头垂死的白骆驼屁股下点火。如果是伊什梅尔,他会点的。

阿赫迈德吃完早饭,回到他的行李旁。箱子没有上锁。他打开顶上那个小皮箱。当他看着长方形的箱子里的简易无线电那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开关和旋钮时,鲜活的回忆突然如电影般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熙来攘往、疯狂的柏林城;一条叫作提尔皮茨弗的林荫道;一栋四层的砂岩大楼;一座由走廊和楼梯构成的迷宫;外间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秘书;里间的办公室里零散地摆放着写字台、沙发、档案柜和一张小床,墙上挂着一幅日本画,画着一个狞笑的魔鬼,还有一张弗兰科的签名照;穿过办公室,在那个能俯瞰兰德维尔运河的阳台上,有一对德国腊肠犬,还有一位过早地白了头发的海军上将,他说:“隆美尔要我放一个特工在开罗。”

皮箱里还装着一本书,一本英文小说。阿赫迈德漫不经心地读了下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4】 ”一张折起来的纸从书页里掉了出来。阿赫迈德小心地把它捡起来放回原处。他把书合起来,放回箱子里,又把箱子关上。

伊什梅尔站在他的身后。他说:“走了很远的路?”

阿赫迈德点点头。“我从阿尔及拉来,利比亚那边。”这个地名对他的堂兄来说毫无意义。“我从海边来。”

“从海边来!”

“没错。”

“一个人?”

“我出发的时候带了几头骆驼。”

伊什梅尔肃然起敬:即使是游牧民也不会这样长途跋涉,而且他从来没见过大海。他说:“可是为什么啊?”

“和这场战争有关。”

“一帮欧洲人和另一帮欧洲人为了谁来统治开罗打仗——这和沙漠的儿子们有什么关系?”

“我母亲的同胞参战了。”阿赫迈德说。

“男人应该追随他的父亲。”

“如果他有两个父亲呢?”

伊什梅尔耸耸肩。他明白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阿赫迈德举起那个关上的皮箱。“你能替我保管这个吗?”

“行。”伊什梅尔接过皮箱,“谁会打赢战争?”

“我母亲这边的人。他们和游牧民很像——他们骄傲,残忍,强壮。他们将来会统治世界。”

伊什梅尔笑了。“阿赫迈德,你以前一直相信有沙漠狮。”

阿赫迈德记得这件事:他曾经在学校里学到,从前沙漠里是有狮子的,有可能有一部分存活了下来,藏在山里,以鹿、非洲狐和野绵羊为食。伊什梅尔不相信他的说法。这场争论在当时看来事关重大,他们几乎为此吵起来。阿赫迈德咧嘴一笑。“我现在还相信有沙漠狮。”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