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斗法分龙会(第2/6页)

那会儿的老百姓轻易吃不上一顿饺子,尤其是老油条住的南小道子一带,胡同、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人,说今天改善改善,来上一顿肉丝炒白菜就算不错了,到肉铺子买两个大子儿的肉,那能有多少?还舍不得都用了,炒熟了留出来一半,另一半加上大半棵白菜炒一大碟子,就相当于开荤了。再不就是买点羊杂碎,多来点儿汤,回头泡点儿宽粉条,来点儿豆腐,放上白菜熬这么一锅。家里有孩子先不给吃,留着当家的爷们儿回来才往外拿,先是让当家的吃饱了,孩子们这才开始上桌上炕,唏了呼噜一吃,外带做点儿杂面汤、棒子渣儿粥,天热的时候熬点儿绿豆汤。主食吃什么呢?通常就是窝头、棒子面儿饼子。偶尔蒸几个馒头也舍不得蒸净面的,都是两掺面,或者烙点儿金裹银的饼,里面是棒子面,外头是白面皮,外带着剁点儿葱花,来点儿五香面,就着白菜丝儿这么一吃,也是解饱解馋。如果说家里头的妇女心疼自己的爷们儿,出去辛苦一天累了,就给准备些下酒菜,怎么便宜怎么来。没钱买整瓶的酒,上门口杂货铺打散酒,来上这么二两,再预备一盘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带壳炒好了,爷们儿回来之前给剥出来,满仁的、整的挑出来搁在一个小瓶子里,喝酒的时候倒出来几个,小的、瘪的就给孩子吃了,这日子就算说得过去的。所以除了过年的时候,非得是家里赶上什么好事儿,或者爷们儿挣来额外的钱了,才舍得包一顿饺子吃,家里孩子大人都盼着这顿饺子解馋。街里街坊的偶尔赶上了,跟着吃上这么一两次还成,老油条却占便宜没够,厚着一张脸皮东讹西要,周周围围的住户也瞧出他这人性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老油条再来也就不让他了,换别人没辙了,老油条脸皮够多厚?只要能吃上这口,什么都不在乎,人家不跟他客气不要紧,一屁股坐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盘子,先夸这饺子:“嘿!这饺子好啊,你看这面,头号儿的精白面吧?包出来溜光水滑的多好看吶,面好放一边,吃饺子主要吃的是馅儿,我可闻出来了,西葫羊肉的,还没少放香油,刚出锅您可别着急吃,得先晾凉了,为什么呢?烫嘴啊!”

说这话就是成心,饺子哪有晾凉了吃的,尤其是羊肉饺子,一放凉了里边儿的油就凝了,再吃就不是味儿了,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千万别搭理他,一搭话就上当了,邻居要说一句:“饺子又不是切糕,凉了怎么吃?就得吃烫嘴烫心的。”他问都不问,马上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烫得唏了呼噜地说:“嚯,跟您家吃饺子太长学问了,我说怎么平常吃饺子不对味儿呢,这还真是热的好吃,那什么,二嫂子,您了再给我来瓣儿蒜。”这就吃上了,谁还好意思再让他吐出来?老油条那嘴是练出来的,无论凉的热的软的硬的,全能往里塞,吃完了喝一大碗饺子汤,来个“原汤化原食”,这可不叫完,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还得一边剔牙一边说:“二嫂子这饺子包得太好了,又好吃又好看,下锅里一煮跟小白鸭儿似的,我家那个倒霉娘儿们可做不出来,活该今天让她挨饿。”邻居一想,反正老油条也没少吃,不差这几个饺子,就要盛一碟子让他带回去。老油条赶紧说:“哎呦,这话怎么说的,吃了您的喝了您的,怎么还能往家捎呢?您别受累了,赶紧坐下吃饭,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说话接过碟子,满满当当盛上七八十个饺子,端回家去老婆吃不了,后半夜他再找补一顿宵夜,邻居一家子拢共才包多少饺子?只得对付个半饱,不够再拿窝头儿找齐。老油条倒吃了个滚瓜溜圆,满嘴油舍不得擦,躺到床上还在舔嘴岔子,就是这么个货。

那一天快到饭点儿了,老油条又去门口溜达,正瞅见有邻居剁馅儿包饺子,他心中窃喜,三步两步跑回来,吩咐老婆赶紧剥蒜,吃饺子得趁热,等端回来再剥蒜,饺子就凉了。他老婆在屋里剥蒜,他出去讹饺子,本以为又能解馋了,不承想邻居家吃一堑长一智,就知道他准得来,包好了饺子愣是不煮,当天仍吃窝头咸菜,饺子留到转天老油条去警察所当班再下锅,宁可把饺子放塌了也认头。老油条在邻居家门口一直等到半夜,饿得前心贴了后背,这才臊眉耷拉眼地回到家,把经过跟他老婆一说,嘴里还直埋怨:“这家人不地道,包好了饺子居然舍不得下锅,愣让一家老小啃窝头,不怕噎死?”他老婆白剥了好几头蒜,也饿得够呛了,就对老油条说你别抱怨了,赶快拿钱出去买俩烧饼吧。老油条一听说要花钱,他连肝儿都颤,眼泪好悬没掉下来,赶紧劝他老婆:“我说大奶奶,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掏钱买烧饼,还有王法吗?要不然这么着,今天您先凑合凑合,把剥完的这几瓣蒜吃了,明儿个一早我去河边巡逻,找人对付两碗锅巴菜回来,那个东西好啊,真正的绿豆面煎饼切碎了,浇上卤子,加上韭菜花、酱豆腐,多来香菜,有红有绿,放够了辣椒油,老话儿怎么说的?要解馋,辣和咸。这边儿吃着,那边儿把你爸爸勒死你都不带心疼的。”他老婆一听这话不干了,锅巴菜虽好,却是远水不解近渴,这一宿怎么过?哪有拿蒜当饭吃的?再怎么能凑合,那也顶不了饿。老油条又说:“大奶奶,你是怎么了?这大晚上的,吃一肚子东西难受不难受?再说了,吃完你就躺下睡觉,东西扔在肚子里下不去,早上还怎么吃锅巴菜?你听我的,桌上有一壶茶叶底子,才喝了三天,正是有滋味儿的时候,你来这个就大蒜,吃完了咂摸咂摸嘴,咬紧了后槽牙使劲逮那个劲儿,绝对能品出饺子味儿!”

老油条舍不得生火,从水缸舀出凉水直接倒进茶壶,倒进去扣严实了,得先闷一会儿再喝,给他老婆气的:“凉水沏茶还闷一会儿?你糊弄鬼呢?”一赌气抓过壶来,嘴儿对嘴儿长流水儿,“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老油条的肚子也饿,眼看老婆灌了个水饱儿,他也来了两大壶,还把剥好的大蒜全吃了,吃饱喝足了不敢走路,稍微一动肚子里就直晃荡。

老公母俩一人喝了一肚子凉水,躺在炕上钻了被窝,饭吃多了不好受,水喝多了也够呛,这一宿上来下去净折腾了,怎么呢?水喝多了起夜。以往那个年头,住胡同大杂院的老百姓家里没有茅房,尿桶子就搁在屋里,各家各户都一样。老油条两口子一人一肚子凉水,你起来我躺下,你躺下我起来,不到后半夜尿桶子就满了。老油条无奈起身,出门去倒尿桶子。屋外月明星稀,他睡眼惺忪,又饿又困,懒得走到大杂院儿门外,想顺手倒在那家包了饺子不煮啃窝头的邻居门前,给那家添点恶心,刚走了没两步,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团鬼火穿门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