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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背断了,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我是再也不能正常地走路了,部分也是因为手术做得不成功,虽说其他的医生都说手术成功极了。他们都是互相掩护的。我不能弯腰,我两条腿和髋关节都有痛感。下楼对我来说非常困难,上楼则是根本不可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唯一舒服的姿势倒是平躺着。到我出院的时候,罗伯特已经用他祖父的钱买下了那家酒吧,生意相当成功。这个星期他就要把酒吧卖给那个经理了。我出院的时候,打定主意我们得明智点了。我们为发生的事情震惊不已。罗伯特把全副精力都投到酒吧里,我则待在家里每天进行好几个钟头的理疗。不过当然了,我们都无法忘记我们经历的一切,也不能停止对它的渴念。我们毕竟是一丘之貉,这个念头,我指的是死亡,决不会因为我们认为必须把它抛弃它就会自动离开。我们不再谈论它,它是不可能谈论的,可是它从方方面面以不同的方式显露出来。当理疗师说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自己出去了一次,只不过在街上走走,重新做回普通人罢了。等我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上不了楼梯。我只要把重量放在一条腿上,一用力就会剧痛难当,就像遭到了电击。我只能在院子里等着罗伯特回来。他回来以后,对我说我未经他同意就擅自离开家完全是我的错。他对我说话的口气就像我是个小孩子。他不肯帮我上楼,也不让任何一位邻居靠近我。你会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可我真的整夜都待在外头。我坐在门口努力想睡一会儿,整夜我觉得都能听到人们在各自的床上打着鼾。早上罗伯特把我抱上楼去,自打我出院以来我们头一次做了爱。

“我成了个事实上的囚犯。我任何时候都能离开家,可永远没把握是不是还能回得来,最终我放弃了。罗伯特付钱给一位邻居帮我做所有采购的杂事,我已经有四年时间几乎足不出户了。我就这么照看着这些传家宝,罗伯特的小型博物馆。他对他父亲和祖父一直念念不忘。我还在这儿布置了这个小花园。我一个人消磨了很多的时间。情况也没多么糟。”卡罗琳停下话头,目光锐利地看着玛丽。“你能理解我所说的这一切吗?”玛丽点点头,卡罗琳缓和了下来。“很好。你能真切地明白我说的这一切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她伸手摸弄着阳台矮墙上一棵盆栽植物那巨大、光泽的叶子。她把一片枯叶拽下来,由它掉到楼下的院子里。“既然,”她又开口道,可是并没有把话说完。

太阳已经隐没在她们身后的屋顶后头。玛丽打了个寒战,强压下一个呵欠。“我没有让你觉得厌烦,”卡罗琳说。更像是陈述事实,而非询问。

玛丽说她并没有觉得厌烦,解释说是长距离的游泳、在太阳底下的小憩和餐馆里的饱食让她觉得昏昏欲睡。然后,因为卡罗琳仍旧专注地、若有所盼地望着她,她就又加了一句,“现在呢?回趟家能有助于你更加独立些吗?”

卡罗琳摇了摇头。“这话等罗伯特和科林回来以后再说。”她又开始问了玛丽一连串有关科林的问题,有些之前已经问过了。玛丽的一双儿女喜欢他吗?他对他们又是否有特殊的兴趣?科林认识她前夫吗?玛丽每次给出简短、礼貌的回答后卡罗琳都点点头,像是在逐项核对一份清单上的各个项目。

当她颇为出人意料地问起她跟科林是否也做过“奇怪的事儿”时,玛丽好脾气地冲她微微一笑。“抱歉。我们都是非常普通的人。这个还请你万勿怀疑。”卡罗琳沉默下来,目光紧盯着地面。玛丽俯身碰了碰她的手。“我不是有意冒犯。我跟你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你有话要说,于是你就说了,这很好。我并没有强迫你。”玛丽的手在卡罗琳的手上放了几秒钟,轻轻地捏弄着。

卡罗琳闭上了眼睛。然后她抓住玛丽的手,尽她所能迅速地站起来。“我想给你看点东西,”她费力地站起来的时候说。

玛丽也随之站了起来,部分是为了帮她站直。“是科林站在那边吗?”她说,指着码头上一个孤独的身影,越过一棵树的树冠刚刚能看到。

卡罗琳看了一眼,耸了耸肩。“我得戴上眼镜才能看得那么远。”她已经朝房门转过身去,仍旧握着玛丽的手。

她们穿过厨房走进主卧,因为关着百叶窗,房间里半明半暗。尽管卡罗琳讲了那么多发生在这里的奇闻,这也不过是个光秃秃的普通房间,没什么出奇。跟陈列室对过的那间客房一样,有一扇装有百叶窗的门通向一个瓷砖贴面的浴室。床非常大,没有床头板也没有枕头,蒙着淡绿色的床单,摸起来很平滑。

玛丽在床边坐下来。“我腿疼,”她说,更多的是自言自语,而非对正在打开百叶窗的卡罗琳说的。房间里浴满向晚的日光,玛丽突然意识到,跟窗户毗邻的那面墙,也就是她背后跟床面平行的那面墙上有一块很宽的蒙着台面呢的木板,上面贴满无数照片,相互叠加,活像一幅拼贴画,大部分是黑白的,还有几张宝丽来的彩色快照,拍的全都是科林。玛丽顺着床面移动,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卡罗琳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他可真漂亮,”她柔声道。“罗伯特偶然在你们第一天到的时候看到了你们俩。”她指着一张科林站在一个手提箱旁边的照片,他手里拿着份地图。他正扭头跟某个人说话,也许就是玛丽,在照片以外了。“我们俩都觉得他真是漂亮。”卡罗琳伸出胳膊搂住玛丽的肩膀。“罗伯特那天拍了很多照片,不过这是我看到的第一张。我真是永志不忘。刚从地图上抬起眼睛。罗伯特回家来的时候兴奋莫名。后来,他又把更多照片带回家的时候,”——卡罗琳指着这整块面板——“我们重新又越来越亲近了。把它们挂在这儿是我的主意,这样我们只要一抬头就能尽收眼底。我们会在这里一直躺到早上,商量着各种计划。你怎么都不会相信我们都编制了多少的计划。”

卡罗琳说话的过程中,玛丽摸弄着双腿,有时按摩,有时是抓挠,同时研究着上周的这幅拼贴画。有部分照片她一看之下就能想起当时的情形。有几张拍的是阳台上的科林,比那张大颗粒的放大照片都要清楚。有几张科林走进旅馆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他独自一人坐在咖啡馆的浮码头上,有一张是科林站在人群中,脚边有几只鸽子,背景中有那个巨大的钟塔。有一张拍的是他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另外的一些就不太容易想清楚了。有一张是晚上拍的,光线很暗,拍的是科林和玛丽正穿过一个渺无人迹的广场。在前景里还有一条狗。在有些照片中科林是一个人独处,而在很多别的照片中,经过放大裁切后只剩下玛丽的一只手或一个胳膊肘,要么就是剩下一小块毫无意义的脸。所有的照片放在一起,好像把科林每一种惯常的表情统统都凝固下来,他那有些困惑的蹙额,缩起来准备说话的嘴唇,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睛。每张照片都捕捉到,而且像是特意在炫示,科林那张脆弱的脸上的一个不同的侧面——眉尖连在一起的眉毛,眼窝深陷的眼睛,仅由牙齿的一闪分开的又长又平的嘴巴。“为什么?”玛丽终于说。她的舌头又厚又沉,挡住了话语的去路。“为什么?”她更加坚决地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因为她突然间明白了答案,这个词儿说出口的时候变成了耳语。卡罗琳更紧地搂住玛丽,继续往下说。“后来罗伯特竟然把你们带回了家。简直如有神助。我进了你们的房间。这事儿我从来就没想隐瞒过你。那时我知道,梦想就要成真了。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你简直就像是走进了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