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她小心地缓缓穿过一条陈列着传家宝的长长的走廊,简直就是个家庭博物馆,每一寸空间都被利用了来陈列展品,所有的展品全都富丽堂皇,风格繁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全都是没有用过的、满怀钟爱精心呵护之下的深色桃花心木制作的各种物件,全都雕了花、上了光,八字脚外翻地站立着,但凡可以的全都加了天鹅绒衬垫。两座落地式大摆钟摆在她左手边的一个壁龛里,就像是两个哨兵,并排滴滴答答地走动。就连那些比较小型的物件,像是玻璃罩子里剥制的鸟类标本、各色花瓶、水果盏、灯座,各种无以名状的黄铜和雕花玻璃的什物,也全都显得沉重得搬不动,由时间的重量和失落的历史牢牢地压在各自的位置。西墙上有一连三个窗户,投射出同样的橘红色光纹,正在暗淡下去,不过这里的设计意图被几块陈旧的、摆成一组图案的地毯给破坏了。陈列室的正中摆着张巨大的抛光餐桌,周遭一圈配套的高背椅子。桌子头上是台电话机、便笺簿和一支铅笔。墙上挂了不下十几幅油画,大部分是肖像,也有几幅泛了黄的风景画。所有的肖像一律都黑沉沉的:颜色暗淡的服装,混浊不明的背景,如此映衬之下的脸庞都像是月亮一样闪着微光。有两幅风景,画的都是掉光了叶子的秃树,几乎都看不太清楚了,伸展在黑沉沉的湖面上,湖岸上是举着双臂跳舞的模模糊糊的人影。

陈列室尽头有两扇门,他们就是通过其中的一扇进来的;两扇门全都小得不成比例,没有镶板镶嵌,漆成白色,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广厦被分隔成了小套间。玛丽在一口餐具柜前停下了脚步,餐具柜靠墙立在两个窗户当间儿,简直是个表面锃明瓦亮的大怪物,每个抽屉都有个黄铜的球形把手,还做成了女人头的样子。她试的几个抽屉全都锁着。柜子顶上精心陈列着整套非常讲究的个人用具:一托盘男用发梳和衣服刷子,刷背都是银质的,一只彩绘辉煌的剃须用瓷碗,几把锋利无比、能割断咽喉的剃刀摆成一个扇形,乌木架子上摆了一排烟斗,一根短马鞭,一把苍蝇拍,一个金质的火绒匣子,一块带链子的怀表。这些陈设背后的墙上挂了些运动的照片,大部分是赛马,马匹都四蹄翻飞,骑手都戴着大礼帽。

玛丽已经把整个陈列室都兜了一遍——比较大的物件她都环绕一周,停下来朝一面镀金框的镜子里细看——这才意识到这些展品最突出的特色。西面的墙上有玻璃的拉门通向一个长长的阳台。从她站立的位置望去,因为有几盏枝形吊灯的照明,她很难看透外面半明半暗的景色,不过可以看出有很多开花的植物,还有藤蔓植物和盆栽的小树。玛丽屏住了呼吸,一张苍白的小脸正从阴影中注视着她,一张脱离了躯壳的脸,因为夜晚的天空和屋内的摆设反射在玻璃上的映像使她看不见衣服或头发。那张脸继续注视着她,眼睛眨都不眨,一张完美的椭圆脸庞;然后那张脸后退,斜地里隐入阴影当中,消失不见了。玛丽长吸了一口气。玻璃门打开的时候,房间的映像抖动了一下。一个年轻女人,头发全都朴素地挽在后头,略有些僵硬地走进房间,朝她伸出手来。“到外面来吧,”她说。“更加宜人些。”

几颗星星已然从瘀伤般淡蓝色的天空中突围出来,不过仍旧能够轻易地辨认出大海、泊船的柱子,甚至公墓小岛那黑色的轮廓。阳台的正下方,四十英尺以下,是一个废弃的庭院。密集的盆栽鲜花散发出刺鼻的浓香,浓到几乎令人作呕。那女人在一把帆布椅子上落座,同时痛苦地轻轻喘息了一声。

“是很美,”她说,仿佛玛丽已经开过了口。“我尽可能多待在外面这个阳台上。”玛丽点了点头。阳台足有半个房间那么长。“我叫卡罗琳。罗伯特的妻子。”

玛丽跟她握了握手,自我介绍了,在面对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人中间有一张白色的小桌子,桌上有一块饼干盛在一个盘子里。覆盖了墙面的常春藤正在开花,藤后面有只蟋蟀在唱歌。卡罗琳再一次注视着玛丽,就像她自己处于隐身状态一样;她的眼睛稳稳地从玛丽的头发看到她的眼睛,再到她的嘴,继续朝下看到桌子挡住了她视线的所在。

“这是你的?”玛丽指着身上那件睡衣的袖口说。

这个问题像是将卡罗琳从白日梦中唤醒了。她在椅子上坐直身体,交叉起双手放在腿上,然后又把腿架起来,仿佛特意摆出一个经过考虑的姿态来用以交谈。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勉强,音调也比刚才有些高。“是的,我就坐在这里自己做的。我喜欢刺绣。”

玛丽恭维了一番她的巧工,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中卡罗琳显得拼命想找点话头讲。她紧张地一惊之下,意识到玛丽瞥过那块饼干一眼,就立刻把盘子端给了她。“请把它给吃了吧。”

“多谢。”玛丽尽量想把饼干细嚼慢咽。

卡罗琳不安地注视着。“你肯定是饿了。想吃点东西吗?”

“好呀,多谢你。”

可卡罗琳却并没有马上行动,反而说,“我很抱歉罗伯特眼下不在。他请我代为致歉。他去他的酒吧了。当然是公事。今晚上有个新经理开始当班。”

玛丽从空盘子上抬起眼睛。“他的酒吧?”

卡罗琳很艰难地准备站起来,讲话的时候明显很痛苦,冲着想帮她一把的玛丽摇了摇头。“他开了个酒吧。算是种业余爱好吧,我猜。就是他带你们去的那个地方。”

“他从没提到那酒吧是他的,”玛丽说。

卡罗琳拿起空盘子,走向拉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得整个身子都转过来,看着玛丽。她就事论事地说,“你对这个酒吧知道得比我多,我从没去过那里。”

十五分钟后,她端着个堆满了三明治的小柳条篮子,还有两杯橙汁回来了。她慢慢地走到阳台上,让玛丽把托盘从她手上接了过去。卡罗琳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玛丽还站在当地。

“你脊背受伤了?”

卡罗琳却只是愉快地说,“吃吧,也给你的朋友留几个。”然后她又迅速地加了一句,“你喜欢你的朋友吗?”

“你是说科林吧,”玛丽道。

卡罗琳讲话的时候非常小心,她的脸绷紧了,仿佛随时等着一声爆炸的巨响。“希望你不会介意。我应该向你坦白,为了公平起见。你看,你们睡觉的时候我进去看过你们。我在那个箱子上坐了有半个钟头。希望你不要生气。”

玛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有些半信半疑地说,“不会。”

卡罗琳突然之间像是年轻了许多。她像个尴尬的少女似的摆弄着手指。“我想还是跟你坦白的好。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在暗中窥探你们。你不会那么想吧,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