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或许,如果他们俩是孤身前来的话,早就一个人开开心心地探查过这个城市了,任由一时的心血来潮,不会计较一定要去哪里,根本不在乎是否迷了路,没准儿还乐在其中呢。这儿多的是可以信马由缰的去处,你只需警醒一点、留点心就行。可是他们彼此间的了解就像对自己一般的透彻,彼此间的亲密,好比是带了太多的旅行箱,总是持续不断的一种牵挂;两个人在一起就总不免行动迟缓,拙手笨脚,不断地导向小题大做、荒谬可笑的妥协,一心一意地关照着情绪上细小微妙的变化,不停地修补着裂痕。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都不是那种神经兮兮动辄恼怒的主儿;可凑到一块儿,他们俩却总会出乎意料地惹恼对方;然后那位冒犯者反过来又会因为对方唧唧歪歪的神经过敏而大动肝火——自从他们来到这儿,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两回了,然后他们就会闷着头继续在那些九转回肠般的小巷里摸索,然后突然来到某个广场,随着他们迈出的每一步,他们俩都越来越深地纠缠于彼此的存在,而身边的城市也就一步步退缩为模糊的背景。

玛丽做完瑜伽站起身来,仔细考虑了一下穿什么内衣以后,开始着装。透过半开的法式落地窗她能看到阳台上的科林。他周身着白,四仰八叉地躺在塑料和铝质沙滩椅上,手腕都快耷拉到地上了。他深吸一口大麻,仰起头来屏住呼吸,然后把烟吐过阳台矮墙上一溜排开的几盆天竺葵。她爱他,即便是这个时候的他。她穿上一件丝质短上衣和一条白色棉布裙,在床沿上坐下来系凉鞋搭扣的时候从床头桌上捡起一本旅行指南。从照片上看来,这个地区的其他部分都是些牧场、山脉、荒芜的海滩,有条小径蜿蜒地穿过一片森林通向一个湖边。在她今年唯一空闲的这一个月里,她来到这里是应该把自己交托给博物馆和旅馆的。听到科林躺椅发出的吱嘎声响,她走到梳妆台前,开始以短促、有力的动作梳起了头发。

科林把大麻烟拿进来请玛丽抽,她拒绝了——飞快地喃喃说了声“不,谢谢”——头都没回。他在她背后晃荡,跟她一起盯进镜子里面,想捕捉住她的目光。可她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自己,继续梳着头发。他用手指沿她肩膀的曲线轻抚过去。他们迟早得打破眼前的沉默。科林转身想走,又改了主意。他清了清嗓子,把手坚定地放在了她肩膀上。窗外,大家已经开始观赏落日,而室内,他们则急需开始商量和沟通。他的犹豫不决完全是大麻烟给闹的,来回倒腾地琢磨着要是现在掉头就走,而刚才已经拿手碰过她了,她也许,很可能最后就恼了……不过,她仍然在继续梳她的头发,其实根本不需要梳这么长时间,看来她又像是在等着科林走开……可为什么呢?……是因为她感觉到他不情愿待在这儿,已经恼了?……可他不情愿了吗?他可怜兮兮地用手指沿玛丽的脊骨抚摸下去。结果她一只手拿着梳柄,把梳齿靠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仍继续盯着前方。科林俯下身来,吻了吻她的颈背,见她仍然不肯理他,只得大声叹了口气,穿过房间回到了阳台上。

科林又在沙滩椅上安顿下来。头顶上是清朗的天空形成的一个巨大的穹顶,他又叹了口气,这次是满足的叹息。驳船上的工人已经放下了工具,眼下正站成一簇,面朝着落日抽着烟。旅馆的浮码头咖啡座上,顾客们已经喝起了开胃酒,一桌桌客人的交谈声微弱而又稳定。玻璃杯里的冰块叮当作响,勤谨的侍应,鞋跟机械地敲打着浮码头的板条,来回奔走。科林站起身来,望着底下街上的过客。观光客们,穿着他们最好的夏季套装和裙子,有很多都上了年纪,爬行动物般缓慢地沿着人行道挪动。时不时地就会有那么一对停下脚步,赞赏地望着浮码头上那些把酒言欢的客人,他们背后衬着的是落日与染红的水面构成的巨幅背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绅士将他的老伴儿安置在前景位置,半跪下哆哆嗦嗦的两条瘦腿要给她照相。紧挨着老太太背后的一桌客人好性儿地冲着相机举起了酒杯。可拍照的老先生却一心想拍得自然些,站起身来,空着的一只手大幅度地摆了摆,意思是还是请他们回到原来不知不觉的状态才好。一直到那桌酒客,全都是年轻人,失去了兴致,那老头才又把相机举到面前,再度弯下站不稳当的双腿。可是老太太眼下已经朝一侧偏开了几步的距离,手里的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正转过身去背朝着相机,为的是借助最后的几缕太阳光察看手提包里的什么物件。老头尖声冲她叫了一声,她干净利落地回到原位。扣上手提包的咔哒一响又让那帮年轻人来了劲儿。他们在座位上坐坐好,再次举起酒杯,笑得尤其开心和无辜。老头恼怒地轻轻哀叹了一声,拉起老太太的手腕领她走开了,而那帮年轻人几乎都没注意到他们离开,开始在自家人中间祝酒,相互间开心地笑着。

玛丽出现在落地窗旁边,肩膀上披了件开襟毛衫。科林全然不顾他们之间正在玩的把戏,马上兴奋地跟她讲起下面的马路上上演的那一幕活剧。她站在阳台的矮墙边,他述说的时候她只管望着日落。他指点着那桌年轻人的时候她的视线并没有移动,不过微微点了点头。在科林看来,他是没办法重现其间那种模糊的误会了,而这正是这幕活剧主要的兴趣点之所在。可是他却听到自己将这出小悲剧夸张成了杂耍戏,或许是为了吸引玛丽的全副注意。他将那位老绅士描述为“老得难以置信而且衰弱不堪”,老太太则“疯疯癫癫到极点”,那一桌年轻人是一帮“迟钝的白痴”,在他嘴里那老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怒的咆哮”。事实上,“难以置信”这个词儿倒真是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也许是因为他怕玛丽不相信他,或者是因为他自己就不相信。他说完之后,玛丽似笑非笑,短促地“呣”了一声。

他们俩之间隔了几步的距离,继续沉默地望着对过的水面。宽阔的运河对岸那巨大的教堂眼下成了一幅剪影,他们一直说要去参观一下的,再近一些,一条小舟上有个人把望远镜放回盒子里,跪下来重新将舷外的发动机发动起来。他们左上方的绿色霓虹灯店招突然咔嚓一声爆了一下,然后就减弱为低低的嗡嗡声。玛丽提醒科林,天已经不早了,他们马上就该动身,要不然餐馆都该打烊了。科林点头称是,可也没动窝。然后科林在一把沙滩椅上坐下来,没过多久玛丽也坐了下来。又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俩伸出手来握在了一起。相互轻轻按了按对方的手心。两人把椅子挪得更近些,相互轻声地道歉。科林抚摸着玛丽的胸,她转过头来先吻了他的唇,然后又温柔地像母亲一样吻了吻他的鼻子。他们俩低声呢喃着、吻着,站起来抱在一起,然后返回卧室,在半明半暗间把衣服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