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香盈袖(第2/13页)

丁拂之见舒怀泪眼交加,登时热血冲脑,拍案道:“好,我就跟你赌上一局。”于是与马公子签下契约。

一把定输赢,丁拂之很快就输了,输得极为干脆。马公子哈哈大笑,一扬手中契约,道:“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到乌龙潭取书。”握住舒怀手臂,扬长而去。

丁拂之颓然坐到地上。他不但失去了爱人,还输掉了祖先两代人所积之书,败家子的名声,将永远笼罩在他头上。

如此浑浑噩噩地坐着。直到次日,有人来收店铺,将丁拂之强行赶出,他这才慢吞吞地往秦淮河边走去。到了河边,一时又没有跳河自杀的勇气,就这样在河边游来荡去。直到丁家仆人寻来,强行将他带回了乌龙潭。

曾经积书如山的心太平庵已成空屋,丁母气病卧床,丁家上下全仗新少奶奶沈海红主持。

那是丁拂之生平第一次看到沈海红,也是最后一次。他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喜欢她,也并不讨厌她,只是忽然觉得实在没有脸面再踏进这个家门,遂转身疯跑而出。途中遇到闻讯赶来查看究竟的黄海博,便上前抱住一起长大的老友,痛哭不已。

黄海博将丁拂之带回自己家中,多方抚慰,终于问清楚了究竟,急忙筹了一笔现钱,赶去寻马公子,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马公子这个人。打听之下,才知道那童大也是半年前才携舒怀来到金陵,根本就没有什么嗜赌欠债之事。

黄海博怀疑这是一出精心设计的圈套,事主的目的,就是要得到丁氏心太平庵藏书。至于童大、舒怀,只是事主雇来的诱饵,事情一旦达成,二人便已远走高飞。

丁拂之听了好友分析,完全不能相信,发了疯一般,到赌坊等各处打探马公子及童大、舒怀下落。然没人见过或是了解童大这个人,倒是有人根据丁拂之的描述,认为马公子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赌徒”马胜,据说其人赌术天下第一,且有异乎寻常的运气,从未输过一场。

丁拂之这才相信了黄海博的推测,原来舒怀之前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全只是在做戏。他心如刀割,六神无主,再度来到秦淮河边。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脱下衣衫鞋帽,就此纵入河中……

在前往乌龙潭途中,黄海博原原本本讲述了丁拂之输掉心太平庵藏书的经过。曹湛听完,忍不住叹息道:“我只知丁拂之一夜豪赌,输掉了丁氏全部藏书,却不知背后尚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黄海博摇头道:“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丁家人自然不会对外宣扬。”又道:“丁拂之这件事曾经轰动江南,人人都说堪比苏州拙政园之赌。当年王献臣之子王氏与同郡徐少泉豪赌,竟以拙政园为赌注,结果输得灰头土脸。时人均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个赌局,现在看来,说不定也是个圈套。”

曹湛问道:“那么后来可查到是谁得了丁家藏书?就算事主有心隐瞒,当事人童大、舒怀、马公子等人亦远走高飞,但毕竟有数万卷图书,不会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海博叹道:“这就是事主的厉害之处。人人都想知道他是谁,都在明里暗里打听,但却没有任何结果,对方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又道:“就算查到事主是谁又能怎样,愿赌服输,他手中可是握有白纸黑字的契约。”

曹湛道:“但事主谋夺丁氏藏书在先,不惜布局引丁拂之入彀,用心险恶。此人若不是与丁氏结有私仇,便是爱书成癖,以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黄海博一眼。

黄海博当即会意,笑道:“曹兄放心,我从不赌博。就算那事主垂涎我黄氏藏书,找上了我,我也不会上当。”

曹湛笑了一笑,又问道:“黄兄如何看待陆惠曾拜访沈海红一事?”

黄海博道:“虽然有些奇怪,可也并非不可能。或许陆惠跟顾嗣立一样,只是同情丁夫人孤弱寡妇,特意登门拜访。这件事,不如当面询问丁夫人。”

又道:“丁夫人虽是女儿身,所作所为令人佩服。她虽与丁拂之正式拜了堂,但其实并未真正结为夫妇。吴江沈氏恼恨丁拂之作为,曾几次派人来迎丁夫人回去,她却拒绝了娘家人的好意,坚持留在丁家,要以丁家媳妇的身份照顾病重的丁太夫人。此等节义,怕是当世没几人能做到。”

曹湛道:“这一节我也听过。听说丁夫人还多次拒绝了娘家人的接济。”

黄海博忙道:“丁夫人固然有自强自立之意,但这其实也是丁太夫人的意思。”

丁氏对不起沈海红在先,已为吴江沈氏所轻视,若再因为家败而接受沈氏的恩惠,那么便彻底失去了自尊,再也难以抬头做人。沈海红既以丁氏媳妇自居,将自己当作了丁家人,当然也不能再轻易接受来自娘家的财物。

来到丁宅,沈海红听说曹湛与黄海博到访,忙亲自出迎。又告道:“婆婆适才说身子不适,我正要派人去请黄公子,黄公子人便到了。”

黄海博忙道:“如此,我便先进去为太夫人诊治。丁夫人,麻烦你陪着曹兄。”

沈海红便命婢女带黄海博进去内宅,自己则引曹湛入客堂坐下,又问道:“曹总管亲自登门,可是有什么事?”

曹湛问道:“丁夫人可认得陆惠?”

沈海红微微一怔,道:“陆惠?不认得,他是谁?”

曹湛道:“他是已故徐乾学徐尚书的心腹管家,而今人已经遇害了。”大致说了夫子庙两起命案经过。

沈海红点了点头,又问道:“既是朱安时杀了陆惠,敢问又是谁杀了朱安时?”见曹湛迟疑不答,遂道:“若是曹总管不便透露,也没有关系。”

曹湛心道:“而今朝廷有求于她,告诉她也无妨。”便道:“是丁南强。”

沈海红倒不觉意外,只道:“只听闻丁南强是秦淮河上的浪荡公子,原来他也是个有胆气的男子。”言语之中,对丁氏杀死朱安时一事,甚为赞叹。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丁夫人知道朱安时的来历?”

沈海红道:“当然知道,他是前江苏巡抚朱国治的幼子。”又道:“曹总管大概要问我如何知道的。对于那些曾经极大伤害过你家人的人,很难不去关注。而且就算你不主动打听,相关消息也会源源不断地传来,因为世间总有人知道你与那些人的瓜葛,他们会觉得及时告知是义务和责任。”

曹湛听在耳中,只觉得饶有深意。又见沈海红气度深沉,言谈举止,平静如水,即便提及先人金圣叹不幸之事,亦无格外动容之处。一时之间,钦佩不已,心道:“她在新婚之夜被丈夫舍弃,接下来又遭逢巨变,却依然独立支撑丁家,毫无怨言,女流之辈,能有如此胸襟,可谓十分难得了。也难怪黄海博一谈到她,倾慕之情便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