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亡之舞【9】(第2/13页)

14号房在顶楼走廊的尽头。当他走到门边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清脆的打字声。他大声地敲门,那声音停止了。等了一分多钟以后,房门才开了条缝,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双多疑而不友好的眼睛。

“你是谁?我在工作。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不能在早晨拜访我。”

“但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可以进来吗?”

“那好吧,但是我不能为你挤出太多的时间。我想你不值得在这里耽搁时间。我不要参加什么组织,我没有时间。我也不想买任何东西,因为我没有钱。不管怎样,凡是需要的东西,我样样都有。”

达格利什拿出名片给他看。

“我不买东西,也不卖,甚至不提供什么信息。得到信息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关于约瑟芬·法伦的事。我是一个警官,我正在调查她的死亡事件。我猜你就是阿诺德·道森吧?”

门开得更大了些。

“你最好进来。”灰色的眼睛里没有害怕的表示,却有某种警惕。

这里不同于一般的房间,是一间带有坡形屋顶和老虎窗的小阁楼,里面全部的家具几乎都是粗糙的、未上漆的木头箱子,有些还用模板刷印着原来的杂货商或酒类商人的名字。它们被精心摆放在一起,使得房间的四面——从地板到屋顶——都被这种浅色的木头垒成了蜂窝状。这些包装箱大小、形状不一,里面放满了各种日常用品。有些里面堆满了硬皮书,另一些放的则是橘黄色软皮书。有一个箱子框着一台小型的双管电热炉,足够加热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另一个箱子里面是一堆整齐、干净,但未经熨过的衣服。一个箱子里装着镶了蓝边的大杯子和其他一些陶器,另一个里陈列着一组随手捡来的小玩意:贝壳、一只斯特福郡的小瓷狗、一个插着几片羽毛的小果酱瓶子。一张单人床摆在窗户底下,上面盖着毯子。一个翻过来放的箱子充当饭桌和书桌。仅有的两张椅子是那种别人野餐时用的可折叠帆布椅。达格利什想起在一份五彩缤纷的周日副刊上看过的一篇文章,谈论如何装饰卧室兼起居室,费用可以不超过50英镑。阿诺德·道森装修自己房间的花费不超过这个数目的一半。但这个房间也并不令人讨厌。每一样东西都很实用、很简单。从趣味来看,或许它容易造成幽闭、恐怖的气氛,有些东西像着了魔似的过于整洁,还有它那种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的方式,使它没有任何空闲。这是一个自给自足、井井有条的男人的房间,正如他自己告诉达格利什的那样:需要的东西他样样都有。

房客和房间很相配。他几乎显得过于整洁。他是一个年轻人,20多岁,达格利什想。他的浅黄色翻领套衫很整洁,袖口整整齐齐地卷上去,两只袖口卷得一样高,从脖颈处可以看到一圈雪白的衬衣领。他的蓝色牛仔裤虽然褪了色,却没有一点污渍,而且经过了仔细的洗熨。每一条裤腿中央都有一条折缝,裤脚边往上翻着,用针仔细地缝到了位,给这一非正式的套装带来了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他没穿袜子,皮凉鞋是那种儿童们常穿的扣带款。他的头发漂亮而浓密,围住了他的脸,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中世纪的侍从。头发以下光滑的脸很具骨感,使他看起来有些敏感,鼻子线条蜿蜒,有些过大,嘴巴不太大,嘴形很好,透出一点容易生气的痕迹。但他最为突出的特征是耳朵。它们是达格利什看到过的男人脸上长得最小的耳朵,在耳尖处几乎没有了颜色,看起来像是用蜡做的。他坐在一个翻过来的橙子箱上,双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一双警惕的眼睛看着达格利什。他仿佛坐在一张超现实主义油画的中央,在抽象复杂背景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奇特、刻板。达格利什拖出一个箱子,在年轻人对面坐下。他说:“你当然知道她死了。”

“知道,我在今早的报纸上看到了。”

“你知道她怀孕了吗?”

这句话至少使他发生了一些情绪变化。年轻人紧张的脸变白了。他的头猛地往上一动,默默看着达格利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她怀孕将近三个月了,是你的孩子吗?”

道森低头看着双手:“我想有可能。我没采取什么防范措施,如果那就是你的意思。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会有办法的。毕竟她是个护士。我想她知道该怎么照料自己。”

“那正是我担心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不觉得最好把这件事告诉我吗?”

“我必须说吗?”

“不,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以要求见一个律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惹出很多麻烦,无期限地拖延下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没人指控你杀了她。但是有人杀了她。你了解她,大概还喜欢过她。不管怎样,喜欢过一段时间。如果你想得到帮助,最好是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每件事都告诉我。”

道森慢慢地站起身来,像老人那样笨拙而缓慢地移动。他四下看着,好像被弄得晕头转向了,然后说道:“我来沏点茶。”

他拖着脚步走到一个双头灶前,煤气灶就安在粗制的未曾用过的壁炉右边。他举起水壶掂掂重量,仿佛在看里面的水够不够,然后打开煤气灶。他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两个水瓶,把它们放在远处另一个箱子上,然后将箱子拖到他和达格利什中间。箱子里放着几张整整齐齐叠好的报纸,似乎还没有看过。他在箱子上铺了一张报纸,摆出带蓝边的大水杯和一瓶牛奶,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仿佛他们要用有王冠标记的德比瓷器喝茶一样。他一直到茶沏好才开口:“我不是她唯一的情人。”

“她和你说起过其他的情人吗?”

“没有,但是我想其中有一个是大夫,或许还不止一个。在那种环境,这不足为奇。我们曾经谈到过性,她说当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他的本性和人格总是会完全暴露。不管他穿上衣服会如何表现自己,在床上什么都不可能掩藏,无论他是自私、迟钝或是残忍。然后她说她有一次和一个外科大夫睡觉,很显然他接触过的大多数身体都先被麻醉过了,当时他只顾夸耀自己的技术,绝没有想到和他一起上床的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她嘲笑这件事。我想她不怎么在乎,许多事情她都会拿来取笑。”

“但是你认为她并不快乐,是吗?”

他仿佛在考虑。达格利什心想: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回答“谁又会快乐呢”。

“是的,并不真正快乐。她大多数时候闷闷不乐。但她的确知道如何快乐。这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