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琪 2016年2月12日 星期五(第2/3页)

我从来不相信我们小时候讲的那些鬼故事,可是,虽然我的头脑很理性,身体却依然不由自主地发寒,我匆匆拉上窗帘,把老码头——还有你——挡在外面。

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再胡思乱想,我拿出笔记本,搁在腿上,想要完成一些工作。随着新酒店的开业,有很多事情要做:监督装修、聘请员工。幸运的是,我父亲雇用了一位勤奋能干的经理斯图亚特,尽管如此,在他中风之前,为了让我的父母可以半退休,我就承担了更多的责任,父亲中风后,因为需要照顾他,母亲更是帮不上我。想到自己现在无法陪在母亲身边,我心里涌起一阵愧疚。

开车过来这里之前,我曾经绕道过去看望了我父亲。

他的房间里异常温暖,甚至有些不自然,有一股水煮青菜和消毒水相混合的气味。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几乎不能动弹,胳膊上插着针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那曾经强壮能干的父亲,我所敬佩和仰望的对象,现在却形容枯槁,老态龙钟。他中风已经三个星期了,病情却没有什么好转。

我进来的时候,母亲几乎没有抬眼,因为我很少早晨过去,她根本想不到我今天会来,平时我都是下班之后去看父亲。看到我走过去的时候,我母亲并没有停止忙碌,继续给我父亲擦额头,梳理他花白的头发,又在他的嘴唇上放了一块湿海绵,从她僵硬的肩膀和紧抿的嘴角可以看出,她觉得我来探望父亲的次数不够。我想要朝她尖叫,告诉她我有许多工作要忙,而且每次我抽出时间过来的时候,她又要故意做出“这里并不需要你”的样子,不过,最后我还是忍住了冲动,把怨恨吞进肚子里,告诉自己,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父亲,而不是为了她。我拖过一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塑料椅腿划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声音,我母亲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非得把椅子拖过来吗?就不能搬起来,弗兰西丝卡?”她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握住父亲的手,没有搭理她;他的手沉重冰冷。“爸爸,”我低声说道,我知道他能听到我说话,因为他睁开了眼睛,“你今天好吗?觉得舒服吗?”他眨了两下眼睛,这代表肯定的回答,眨一下眼代表否定。几天前,医生告诉我们,他们发现我父亲左边肩膀似乎能活动了,但也不确定他是否能够进一步恢复,以及恢复到何种程度。

我朝他微笑,轻轻地捏捏他的手,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感觉到。“我很高兴。”他似乎在说,试图回应我的微笑,但他的嘴唇扭曲着,更像是在做鬼脸,“我准备暂时休息几天,回奥德克里夫去。你相信吗?已经十八年了,他们竟然发现了索菲的尸体,爸爸。她哥哥……你还记得他吗?丹尼尔。他希望我回去帮忙查清真相——”

我被父亲发出的一声粗嘎的喉音打断,他狂怒地眨眼,我意识到他很想说话。

我的母亲冲过去,差点把我的椅子撞翻,我不得不站起来。“没关系,阿利斯泰尔,亲爱的,你没事的。”

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上来。“别担心,爸爸,”我站在母亲身后安慰他,“我就去几天,酒店有斯图亚特照管,你知道他多么擅长处理各种事务。”

爸爸还在发出那种恐怖的声音,在房间里制造出更加可怕的回声,我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

“我想你该走了,”我母亲说,没有看着我,“你让你爸爸伤心了。”

独自一人坐在公寓里,我突然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我父亲——更是我的保护人——并非担心酒店的生意,而是想警告我不要回到这里来。

想起他绝望的眼神,我吓坏了,为了分散注意力,我试着连接网络,果不其然,这个穷乡僻壤没有Wi-Fi,意识到连网都上不了,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突然想起手机可以使用4G网络,就从包里摸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不知道是天气不好还是位置偏僻的缘故。我沮丧地把笔记本和手机丢到了沙发上。

我尽量不去想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接入互联网的烦心事——我完全与世隔绝,与伦敦和我熟悉的生活切断了联系,在这种情况下,我发现楼下的婴儿哭叫竟然具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功能,让我知道自己并非唯一一个被外面的风暴吵醒、无法继续入睡的人,让我觉得自己的反应是正常的。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憧憬——总有一天,我自己的孩子会在隔壁房间啼哭。虽然内心深处明白这恐怕不太可能,但我至少还可以做做梦。

百无聊赖之中,我换好睡袍,躺到床上,脑子里全都是莱昂、杰森和你——徘徊在我的过去的幽灵。那个婴儿还在尖叫,哭喊声越来越刺耳。当我终于睡着时,我梦见了你,你站在码头边缘,光着一只脚,另外一只脚套着运动鞋。你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色连衣裙——这没有道理,因为失踪当晚,你穿的是牛仔裤。当我试探着靠近你的时候,你朝我转过身来,发出穿透耳膜的尖叫声,我一下子惊醒,直挺挺地坐起来,全身颤抖,汗水湿透了睡衣。

婴儿还在楼下的公寓号啕大哭,仿佛心碎了一般。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搅来搅去,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汽车喇叭声,令我头疼不已,我恼怒地一把扯开客厅里的窗帘,惊讶地看到丹尼尔开着他那辆锈迹斑斑的旧车停在车道上,他抬起头,看到了鼻尖压在玻璃窗上的我,打手势让我下去。

我对着壁炉上方的镜子理了理头发,又补了一点口红,这才拿起包,快步走出公寓。走廊里很安静,那个吵了我一夜的婴儿显然终于睡着了。1号套间里肯定有人住,也许他们不喜欢人多,特意选在旅游淡季的时候休假,虽然昨天晚上的噪音让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在度假。

来到楼下,我听到一楼公寓的门关上了,要是早下来一会儿,或许我就能和新邻居打个招呼,做个自我介绍。知道楼下公寓里也住着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了,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们。

正要走出前门的时候,我发现门口的垫子上有个棕色的A4信封,皱巴巴的,还有点潮湿,收信人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信封上整整齐齐地打着:弗兰西丝卡·豪伊。我把它捡起来,发现上面竟然没贴邮票,真是奇怪,这里的人谁会写信给我?

我饶有兴趣地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纸上仅有的八个粗体字吓得我无法动弹,信封和信纸从我无意识中松开的手掌中滑落,飘到地板上,正面朝上,所以我仍然看得到上面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