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琪 2016年2月11日 星期四(第2/3页)

“那个破码头太危险,早就对公众关闭了……”

“我知道,可这也挡不住我们,对不对?我只是不相信她会自己一个人到码头去,那天晚上,一定还有别的人和她在一起。”

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绝望,顿生同情,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我也始终忘不了那个晚上。他是你的哥哥,肯定更加难以忍受,那些未能得到解答的疑问时常在他脑海中旋转,令他夜不能寐,无法真正释怀。

“别人不愿意和我谈论这件事,但是你不一样,弗兰琪……你能让他们开口。”

为了你,他当然会这样做,作为大哥,他始终在保护着你,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

“我不知道。搬来伦敦以后,我就没回去过……”“回去”的想法让我恐惧,青春期的那几年,我一直渴望逃离我们长大的那个幽闭恐怖的海滨小镇,镇上的大部分居民是三代同堂,正因如此,想要搬走的人在他们眼中都是怪胎。

在那里,见不得光的秘密不会因为年代久远而被人遗忘。

也不会因此而得到原谅。

“拜托,弗兰琪,看在过去的分上。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认识的人你也认识,那时候你们两个整天都在一起,难道你不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当然想。”我说。可是,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我真的能再回去吗?虽然我曾发誓永远不再踏足那个小镇,但事到如今,我也别无选择。“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穿上那件红色的羊毛外套,用最清脆动听、最令人信服的声音告诉内尔:我觉得不舒服,必须回家去。她瞪大眼睛,惊讶地盯着我,因为我以前从来没生过病,但我假装没有看到她关怀的眼神,径直走出办公室,以最快的速度——在穿着高跟鞋和铅笔裙的情况下——来到外面,跨进雨幕之中,拦下一辆出租车。陷进后排座的时候,我仍然头昏脑涨,车座上的皮革凉飕飕地贴着我的小腿。司机载着我朝伊斯灵顿驶去。

突然听说你真的死了,我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结束了?

想起刚才和丹尼尔在电话中的交谈,他是如此冷静地坚持要我返回奥德克里夫,帮他挖掘那些陈年旧事,我不寒而栗。

我意识到,事情永远都不会结束。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索芙。1983年9月,我们两个只有七岁,那是你进入小学读书的第一天,老师德雷珀夫人把你领进教室,你站在全班同学面前,看上去孤单失落,头发缺少光泽,戴一副蓝色的“国民健康”眼镜,已经变得不怎么白的白色袜筒从瘦削的小腿上滑落下来,松弛地堆在脚踝周围,一条腿的膝盖上打着石膏,石膏夹板脏兮兮的,绿色校服裙子上的褶边脱了线。德雷珀夫人问哪位同学愿意和你做朋友,我高高地举起了手,因为你看上去太需要朋友了。

走进家门,我头一次觉得整座房子阴森森的,像个山洞。如果知道我现在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你会怎么想?你会不会看着我的三层联排别墅,夸一句“混得真不错”?还是会像过去那样嘲笑我,嘴角挂着酷似丹尼尔那样的讽刺笑容,说我只是在吃父母的老本?

我在走廊的镜子前停住脚步,镜面里那个三十九岁的女人也在凝视着我。我的头发依旧暗黑有光泽,丝毫没有变白,这得感谢我的美发师,我的绿色眼睛周围已经出现了几条细纹,你会觉得我老了吗?很可能会的。而你永远不必担心变老,被时间定格的你将一如既往地年轻,始终都是二十一岁。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镜子,必须收拾行李了。我跑到楼上自己的卧室。丹尼尔已经为我安排了住处,他的朋友有套度假公寓,现在是二月份的旅游淡季,公寓无人租住,我可以按照折扣价格入住。明天一早我就开车过去。

我需要让自己忙起来。我把我的路易威登旅行箱从衣柜顶上拿下来,放在床上,打开箱盖。各种问题像狂奔的赛马一样在我脑海中飞驰而过。我得带上够用多少天的日常用品?我会去多长时间?还有一个新问题:我该如何向迈克解释这一切?

在地下室的厨房里飞快地洗菜切菜的时候,我听到迈克打开前门走进来,在客厅叫了我一声。这个厨房还是他去年为我装修的,说是帮我个忙,后来我们两个就在一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帮我重新装修过旅馆。迈克高大强壮,沙色的头发,结实的下巴,刚见面我就被他吸引住了。我们两人的关系与厨房里亮闪闪的白色家具和厚实的可丽耐台面可有一比:表面看起来洁净崭新,内部的铰链却已经松动,其中一个柜子里还出现了裂缝。

我调大收音机的音量,让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冲洗我的耳孔,抚慰紧张的神经,与此同时,我刚才喝下的那一大杯梅洛葡萄酒也在发挥着同样的作用。我在旅行箱里放了两套换洗衣物,然后开始做炖菜,准备晚上吃。这时,迈克走进厨房,看到我在家,而且在做饭,他看上去迷惑不解——我平时总是在办公室里工作到很晚。

“你还好吧,弗兰?”

弗兰。这个名字听起来比“弗兰琪”成熟多了,更适合现在的我,毕竟,我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简单幼稚的弗兰琪了。

“你哭了?”

“洋葱辣的。”我撒了个谎,拿围裙擦了擦手,走到他身边,凑上去亲吻他晒黑的脸颊,蹭着他下巴上的胡茬,他身上有股类似砖块和混凝土的土腥味。

他轻轻地把我推开。“我很脏,需要洗澡。”他侧着身子从我身边走过,离开了厨房。几分钟后,我听到楼上传来淋浴的水流声。

吃晚饭时,我和他说了你的事。

“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她。”他嚼着牛肉和胡萝卜说。没错,我确实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你,索芙,包括迈克、我的同事和仅有的几个朋友,连我前夫都没听说过你。因为我们曾经——现在也是——非常亲近,一旦提到你,势必就要牵扯到我自己的过去,所以,不谈到你是我避免提及往事的唯一方法。

我喝了一大口酒。“她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我的手微微发抖。我放下杯子,拿起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一块土豆,它往肉汁里埋得更深了。“我们曾经很亲密,我妈说我们好到穿一条裤子。但索菲十八年前失踪了,我今天听说,她的尸体——或者说是残骸——被人发现了。”我放下叉子,完全失去了胃口。

“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警察都是蠢货吗?”迈克摇摇头,似乎在思考警察究竟有多蠢,但我看不懂他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里的神情。我猜测——也希望——他想问问我关于你的事,比如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认识了多久、你是什么样的人,然而他没问。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俩九岁的时候为麦当娜的《真蓝》那首歌编了一支舞;十三岁那年,我和西蒙·帕克在自行车棚后面接吻后,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你;你和我说你很想你爸爸,但你几乎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有一次,我逗得你哈哈大笑,当时你正骑在我的肩膀上,笑得尿了我一脖子。既然他没问,我只能就着红酒,缓缓咽下我们的美好往事,吞进肚子里,同时看着面无表情的迈克慢条斯理地咀嚼牛肉,圆鼓鼓的腮帮子一圈又一圈地蠕动,活像一台水泥搅拌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