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萧白的精神世界(第4/7页)

我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猜想萧白的女朋友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有着怎样的魅力,只是我从没想过那竟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放心,我没疯。”他看到我呆在那儿,笑了笑说道,“我知道她已经离去。”

他没有用和“死亡”相关的词,仅仅用了一个“离去”。

“苏雪最喜欢的就是白兰花。她说白兰花最娇气,不耐寒也不耐热,怕干燥又怕潮湿。她和我说她就像白兰花一样娇气,所以我要很小心地宠着她才行。”萧白深情地边说着,边用水杯接了半杯水,小心地沿着小花盆浇水。

“她是怎么……离去的?”我斟酌了一下用词,觉得还是用“离去”比较好。

我和她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我们从大三就开始相恋,她学的是高级护理。毕业以后,我们一起来到了这所精神病院工作。我是医生,她是护士,原本这应该是一个好故事。

但从业不到一年,我已经受不了精神病院里的辛苦和压抑。我说过我不喜欢医生,我更不喜欢这份工作。我想离开,苏雪却想留下,她也劝我留下。我想不通像她那么娇气的女孩为什么突然比我还坚强,能对每个病人微笑。

我说我先离开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要为我们以后的生活做打算。她也没有再强留我,她也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城市里,想要为婚礼铺好红地毯,靠精神病院里那点微薄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

然后我去了一家大型集团公司,开始为我们的未来打拼。我学的心理学派上了很大用场,无论是在职场还是在人事公关,我 都游刃有余。不到半年,公司老总就看中了我的综合管理能力,派我去另一个城市管理分公司。一年之后,我已经挣够了我们准备结婚的钱。

我去买好了钻戒,我想给她一个惊喜。就在我去领钻戒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她出事的消息。她在医院里值夜班时,太累睡了过去,就这样被一个狂躁状态的病人用花盆砸破了脑袋。

她说过的,她就像白兰花一样娇气,要小心地宠着,保护着,照料着。

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就一会儿……

萧白望着柜子上的照片,深情地说着,仿佛是在和女友说着绵绵的情话。

“然后……你就回到了精神病院?”

“那里有她的味道,偶尔也能看到她的身影。我每天回到家,都会和她说今天发生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有趣的,乏味的……我知道她听得到,她知道我回来了。”萧白微笑地说着,带着浅浅的忧伤。

“你回来了,可是她已经离开了不是吗?”我叹息了一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精神病院里的护士都倾慕于萧白,却又和他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因为她们都知道,这个女人在萧白的心里已经无可替代。我也终于明白了他揍痞三时那种冰冷的眼神,在那个时候,他真的能杀人。

萧白的手在照片上摩挲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明白的,总有一天我会再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会娶妻生子。我只是希望在我能彻底忘记苏雪之前,让她在我心里多住一段时间。”

“你不恨那个病人吗?”我问。

“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小心地看着她。”他答。

这一刻,我看到了真实的他。他在病人面前有着一个睿智、冷静、宽容的职业形象,就像一个打不倒的巨人。即使是在精神病院里那么压抑的环境下,还能谈笑风生,玩弄他那接近刻薄的幽默。但现在我看到了他的痛、他的伤,他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就像我的父亲。以前我很叛逆,什么事都和他对着干。因为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么高大,那么不可打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背,直到我发现他已经悄悄老去,我才知道自己应该长大了。

我们任性,仗着还有人娇纵。

我打量着这个乱七八糟的屋子,还有那个干净整洁的柜子,照片里的那个女孩还在冲着我笑。我可以理解萧白为什么回到精神病院,但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全心全意去扮演这个爱心泛滥的角色。

“那瘦子呢?你把大街上每一个精神病人都带回来?”我问。

他摇了摇头活:“我并不是神,我救不了这么多人。遇到了,看到了,我就会带回来。没看到的,我也不会去找,我会假装他们不存在。我告诉我自己,他们不存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回到医院之后,第一次抛弃的病人,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伴有抑郁性假性痴呆。他家人跨越了好几个城市,就是为了把他丢弃给医院。只交了第一次的押金,后面再也没出现过,连联系电话都是假的。医院申请不来他的医疗救助金,最后也只能放弃他。”

“医院怎么能抛弃病人!医院的医德良心哪儿去了?”我怒骂道。

“医德良心?”萧白苦笑一声,“医德良心如果能换来他们的救助金,哪家医院会抛弃他们?”他叹了口气,开始讲述这些不为人知的事。

你知道我们替每个被家属抛弃的病人跑了多少地方申请无保救助金?但民政部门说他有监护人,不予通过。他确实有监护人,但是我们上哪儿找他的监护人去?

精神病院的收入你也看到了。你觉得在这城市里一个每月一千五百元工资的主治医生,和民工有什么差别?我们医院对于延交医疗费的病人期限是一年。一个精神病人一年最少花销两万元的医疗费,这些钱全是医院自己垫着。

我们的工资经常延发,更别提奖金。因为入不敷出,因为资金回笼接不上支出。甚至是家属前脚刚交完费,后脚财会部就赶紧拿着这笔钱先给特困职工当工资发。我们没有太多抱怨,因为我们知道医院为什么资金困难。那是被家庭抛弃了的病人,那是他们的最后期限和希望。

一年,这是我们整个精神病院医务工作者的仁慈,也是我们唯一能消费得起的仁慈。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一年之内,让病人的病情尽快好转,好转到能有自理能力。无自理能力的,即使是在一年之后,我们医院也还会继续收治他们。到时候你去四楼看看吧,那里大多数都是医院自己垫钱养了几十年的病人。也就是这些病人,一直压着医院的财政运转。院长经常说这所精神病院其实已经是一所福利院,却没有福利院的待遇。每年市里划拨下来的补助,还抵不上这些空白支出的百分之三十。

所以我们主管医生要负责自己的“欠债大户”,挑出无自理能力的,让医院继续养着。有自理能力的,说好听点是让他们“回归社会”,说难听点就是“遗弃”。瘦子其实是被我遗弃的,我才是罪人,你可以怪我。瘦子是我四选一选出来的,我必须得放弃一个,否则会让脆弱得已经达到极限的医院彻底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