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只想快点死

你生命的前半辈子或许属于别人,活在别人的认为里。那把后半辈子还给你自己,去追随你内在的声音。

——荣格

我站在自家门口,盯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每个人好像都很忙。看那个穿着职业装的男人,正在焦急地边走边接电话。接着他停了下来,左手反复在空气中抖动,和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着什么。看那个狂按喇叭的汽车司机,再看路口那个神情焦急不时看表的女人……

每个人都差不多。很多人边走边往嘴里塞吃的,他们很忙,忙得没时间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即使是在散步的人,也要左顾右盼地看来往的车辆,等绿灯亮起才敢过马路。

即使是散步的人,也要遵守交通规则,服从这社会定下来的 规矩、秩序。他们其实都是丧失自由的人,被工作、生活、身份、关系、规矩和定义……囚禁着,约束着,他们没有觉察到这一切。

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是囚犯,世界就是他们的牢笼。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一直是个囚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被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囚禁着、约束着。

我眼中的世界在旋转,周围的一切在我眼前放大,再缩小,然后又放大。我被这些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那是拴在我身上的枷锁。

我想要自由,真正的自由!我对自己说。

我突然冷静下来,我先整理一下衣服,用手梳了梳头发。最后深吸一口气,把笑容都堆到了脸上,推开门的瞬间,我的双眼熠熠生辉,满面春风。

“唐平,回来了?”妈妈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我冲过去,抱了妈妈一下:“妈,我找到新工作了!”

一旁正在假装看报纸的爸爸听到我这句话,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又轻咳了几声,这才很随意地问道:“什么工作啊?”

“外企,待遇比我原来的那个破国企好多了,下周正式上班!”我很兴奋地答道。

“嗯。”爸爸轻描淡写地发出一个鼻音,然后继续认真地翻着报纸。

瞧我们这家人的演技多好,都可以拿奥斯卡小金人了。其实他们已经为我担忧了四个多月,因为四个月前我女朋友和工作一起没了。

这四个月来,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为什么这些倒霉事一起发生在我身上?今天我终于 找到了答案,我的错在于——女朋友和我的工作是分不开的,我才是第三者,我才是最多余的那个!

“找到工作就好,来,先喝口热汤,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妈妈开心地笑道。

我摇了摇头:“我在外面吃过了,就是累,想睡会儿。你们不用喊我吃饭了。”

妈妈点了点头,我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锁死。然后又搬了一个小木柜顶住门。靠着门,我从怀里掏出那一百五十粒安眠药,像个饿鬼一样急急地狂吞了起来。这是我跑了十五家药店才攒到的,因为每家只肯卖十粒给我。

听人家说只要三十粒就可以让我永远安眠,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吞下了一百五十粒安眠药。然后我躺到床上,开始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大概十几分钟后,我感觉到了死亡,但这种死亡一点都不安然。我感觉浑身发冷,却连用手指拉一下被褥的力气都没有。脑袋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又好像被铅灌满了一样,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

接下来我眼前出现了一堆堆可怕的幻象,我看到了我女朋友,她笑着走过来和我接吻。就在接吻完之后,我才发现我把她的嘴唇带下一大块肉来。那张漂亮的脸蛋上血肉模糊地突兀着两排牙齿,她还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冲上来继续亲吻我。我想推开她,却浑身动弹不得。突然之间,我发现我变成了我女朋友,我正在啃着自己的尸体……

我是在六个小时后才被爸妈发现并送到医院的,我可以明确 地告诉你,我并没有睡过去。在这六个小时之内我一直处在意识模糊、可听可看但不能动的状况中,眼前的恐怖幻象就像连续剧一样不断播放。我很后悔选择了用安眠药自杀,这其实是最痛苦的死法。在度过了两个小时的痛苦之后,我就开始想喊人救我。但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甚至连眨一下眼睛都办不到。

我被送到医院抢救,洗胃。洗胃也很痛苦,我的食道被插入一根管子,接着开始往我胃里灌水,灌得差不多了,再让我自己把那些水吐出来。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把肠胃清洗干净为止。洗胃很恶心也很痛苦,但我很高兴有人能把我胃里的那些安眠药洗了出来。这并不是说我后悔自杀,我还会自杀,但我再也不会用安眠药了。

影视小说都是骗人的,那些编剧情的人根本就没用安眠药自杀过,否则他们肯定不敢说吞安眠药自杀是最安然最舒服的死法。就像那些天天写凶杀、悬疑小说的作者,他们又有哪个真的杀过人?

清醒以后,我问医生:“为什么我吞了一百五十粒安眠药,六个小时都不死,而且还那么痛苦?”

医生一边帮我量血压,一边轻蔑地笑了笑,说:“别说一百五十粒,我还见过吞近千粒安眠药的,也没死。”

“这是为什么?不是有很多人吞安眠药自杀的吗?”我惊讶道。

医生点了点头:“是的,但那是在过去。我告诉你,在以前,三十粒安眠药确实就可以杀死一个人。但现在不一样了,自从研发了BZD(Benzodiazepines)后,药物的致死剂量和治疗剂量被大大地拉开,安眠药更安全了。再加上每个人对药物的吸收能 力不同,只要及时发现大多能救回来。现在三百粒安眠药都不一定能自杀成功,反而还要熬过一段很痛苦的时间。”

医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他很了解我经历过什么痛苦,我并不是他接过的第一例安眠药自杀患者。

一开始我以为安眠药能把我带向自由和解脱,却享受了一次比痛苦更痛苦的囚禁大餐。我被囚禁在药效里,被那些可怕的幻象折磨着,浑身就像被刺入了无数的钢针一样痛苦,我甚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种痛苦。

最重要的是,这种痛苦没有把我带向死亡,却把我带去医院享受恶心的洗胃大餐……

接下来,我被转到了精神病院。我被诊断出患有重度抑郁症,而且已经出现了自杀倾向。我,像囚犯一样被二十四小时看管起来。于是,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我对精神病院的第一印象就是铁门,然后是铁门,接着还是铁门。刚入院的病人被统一安置在一楼,因为一楼的监护最好,这里连病房的房门都是铁的。窗户都装有防盗网,其实防的是我们。一楼的窗户都没有玻璃,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玻璃都被病人打碎了,刚装上又被打碎,现在医院干脆不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