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寻找娑萨朗

1

紫晓用音乐家专用的高清录音机录下了黑歌手讲的故事。录音很清晰,清晰得能让人感受到说话者的表情和语气。时有漠风掠过的声音,仿佛在为歌手伴奏。

黑歌手的语速很慢,很从容,仿佛在讲一件遥远的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灵非曾用凉州方言来形容,便是“声音慢溜溜地像喝米汤”。那份从容、安详和恬淡,仿佛来自天国。

那些日子,紫晓老是听录音。听时,她的脸上充溢着安详的美,有种圣洁的光。

灵非一直想搞清紫晓对黑歌手的感情性质。从她听那录音的表情上,灵非看不到一点儿肉欲的成分,甚至也看不到世俗的爱情。但在后来他看到的日记中,却发现紫晓对歌手有着浓烈的爱。而且,那爱明显带有红尘的特点――就是说,即使从世俗男女的角度看,紫晓似乎也真的爱上了黑歌手。

灵非就这个问题问过紫晓。紫晓笑了笑,说:“他承载了我对男性的所有向往”。

又说:这里面有爱,但分明又超越了爱。

就是从录音中,灵非知道了黑歌手寻找娑萨郎的故事――

2

丫头――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要知道,在我们的称谓里,这几乎是最亲切的了,丫头。它远比女士啥的亲切,而那小姐一词,早已成了被污染的河水。

许多人称我为狗王,你要知道,其实我不是啥王。这世上哪有王呀。若说有,“王”便是已经控制了自己心灵的那个人。此外,没有王。连那成吉思汗也不是王。因为他也被自己的心奴役者。被外物奴役的人,是不配称王的。

我小时候的故事,你已听说了很多,我不知道哪是真的?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哪是真的。生命本来就是梦,哪有啥真的呀?你不瞧,一切都在哗哗地变,像污水中翻起的水泡一样,忽而生了,忽而灭了,哪有个定数。

你只要记住一点,你认为真的那个故事,便是真的。但事实上没有真。我一直在寻找真。我找呀找呀,我觉得我找到了真。但是不是真的,还是一个未知的数。你要明白我说的真,便是永恒。当我们找不到永恒的时候,一切便都是假的。

可这世上,真的有永恒吗?

我不知道。

我希望它有。小时候,我就希望它有。没有永恒的话,一切便没有意义。许多人都在寻找永恒。可他们找到了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每一个人找到的永恒,是不是真的永恒?

关于我小时候的故事,你自管按你听说的那样去理解。要知道,生命中的一切,其实都是记忆而己。而所有的记忆,它跟你的想象一样,仅仅是生命中留下的一点儿印记而已。

别执著它。

我只想告诉你不知道的我。

我甚至不想告诉你人们所说的狗王的事。要知道,那些东西,它同样跟记忆一样,是水月镜花而已。

我想告诉你另一个故事,理解了它,你便理解了我。虽然,我不一定非要希望你理解我,但多一个人理解你,总比少一个人好。许多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甚至不可能有一个人理解你。所以,古人才有了“知音难觅”的感叹。

下面,你听我的叙说。

2

我是在歌声中长大的。是的,歌声。你当然看到了,我跟你所在的东莞不一样,跟那温州也不一样,你甚至还可以用“严酷”二字来形容,但那是你的理解,事实上,我并没有觉出啥“严酷”。凉州人最看不惯的,就是你看他们的那双自以为是悲悯的眼睛。你们以为他们过得很苦,值得同情。事实上他们不知道自己过得很苦。他们反而觉得你们过得很苦。是的,凉州人很快乐。凉州人发现世上的一切都是快乐之源的时候,就很快乐了。你不见凉州街头的那些瞎贤――就是你称为“盲艺人”的那类人――吗?他们同样很快乐。你不瞧他们笑得多欢。是的。你们瞎了眼睛,他们没有楼房,他们没有你们认为的那种享受,但他们很快乐。因为他们发现生命正泄洪一样东流着。你们追求的一切亦然,你们无论如何追呀追呀,都追不上那泄洪般东流的无常。那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溶液,会把一切都腐蚀得无影无踪……是的,一切。包括你的生命,包括你的楼房,包括你的宝马小车,更包括你惜爱无比的美丽容颜。无论你如何执著,那东西都会无孔不入地渗来,将你的一切消化殆尽。

凉州人知道这一切。

他们更知道,他们抓得住的,只有当下。所以,他们总是很在乎当下的快乐,瞧呀,他们都在笑,都在唱,凉州于是有了许多歌。那歌,不仅仅是那些瞎贤们在唱,许多人都在唱,那便是凉州小调,便是“花儿”,便是“贤孝”,便是我生命里须臾也不曾离开的那些旋律。

所以我说,我是在歌声中长大的。

我是听着许多歌长大的,也是唱着许多歌长大的。

那个时候,甚至有人叫我歌王。但你知道,我不是歌王。那时,我虽然会唱许多快乐的歌,但我并不真正的快乐。因为我想找到真正的永恒。我不能容忍没有永恒的日子。

我从一位人称老喇嘛――有人甚至说他就是黑喇嘛――的人那儿传承下来的最美的歌,便是《娑萨朗》。是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老祖宗传说中的永恒的净土。那时,我最爱听的,是《娑萨朗》;最爱唱的,也是《娑萨朗》。我最拿手的歌,便是《娑萨朗》。歌词的开始是这样的――

日月两盏灯,天地一台戏,

你我演千年,谁解其中意?

那个时候,每当我唱起这开头时,我就觉得有种巨大的沧桑向我扑来。那种感觉就会裹挟了我,将我裹入一种澄明之境。我便是在那种澄明之境中进行演唱的。

那个时候,凉州人最喜欢我唱的《娑萨朗》。因为娑萨朗代表永恒。凉州人喜欢永恒。他们对世间的这种乐呀闹呀,都喜欢,但更向往永恒的净土。他们觉得虽然红尘中不乏热恼,但只要有娑萨朗,生命就有了意义。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唱――

奶格玛,奶格玛,

我生命的奶格玛……

我就是在唱娑萨朗的歌声中长大的。对那个叫娑萨朗的存在,我是深信不疑的。

要知道,那时,我是多么快乐呀。那时的凉州人是多么快乐呀!

没有什么比看到永恒更快乐的事。

所以,当许多人认为我小时候经受了多少苦难时,我只是微微一笑。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述说。

3

父亲是被我的歌声感染的第一个人。

因为他发现,我从那澄明之境中流出的歌,是我从来没有学过的内容。要知道,黑喇嘛虽然给我教过《娑萨朗》,但他教给我的只是一些固定的东西。他只是教我融入一种旋律,根据那歌声和旋律去看娑萨朗,开始我是看不到的。你要知道,我说的看,在瑜伽修习中也叫观想,就是用心灵去看。刚开始的时候,我真的看不到。我甚至看不到任何形象,也看不到任何光。那时,那纷飞的杂念,搅乱了我心灵的澄净。我的心像被大风吹皱的水面,是看不到那种澄然之境的。但我坚信,只要我一直看下去,我便会看到它。我就那样边唱,边用心灵去看,我就这样一直看了十二年。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机械地唱,我像完成家庭作业的孩子一样,虽然没有从中尝到乐趣,但我知道必须完成作业。每天早上和深夜,我都那样唱着。我机械地唱那些似懂非懂的来自远古的词句。我总是被那旋律陶醉。虽然我看不到那净土,但我总是能感受到来自净土的一种能感动我的东西。我总是泪流满面。我就那样唱呀唱呀,有一天,我竟然真的看到了娑萨朗――那真是光彩四射啊。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幸福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