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41年

138号公路蜿蜒向南,穿过马萨诸塞,伸向罗德岛。天上没有云,月亮照在乡村道路上。老式的福特车没有暖气。比莉裹着大衣、围巾和手套,脚趾却冻麻了。但她并不真的在意,能单独和路克·卢卡斯(虽说他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在同一辆车里待上两小时,这点苦算什么。在她的印象中,长得漂亮的男人都是乏味自负的,而这一个却是例外。

到纽波特去的路很长,但路克似乎很享受这段旅程。一些哈佛男生和迷人的女性在一起会感到紧张,为了掩饰这一点,他们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停地喝扁酒壶里的酒、整理发型或者抻直领带。路克却很放松,开车时也没有表现出很想与她搭话的样子。路上的车不多,他看她的次数和看路的次数差不多。

他们谈论了欧洲的战争。那天早晨,在拉德克里夫学院的操场上,观点对立的学生团体开始分别搭台子、发传单。干涉主义者热情地呼吁美国应该参战,美国至上主义者则以同样的热情表示反对。很多人过来看热闹,有男有女,有学生有教授。听说哈佛男生可能要到战场上送死,他们的讨论热烈起来,越说越激动。

“我有表兄弟在巴黎,”路克说,“我希望大家到那里看看,拯救他们。但是,这属于个人理由。”

“我也有个人理由,我是犹太人,”比莉说,“不过,与其派美国人到欧洲送死,我宁愿美国敞开大门欢迎难民。要救人,不要杀人。”

“安东尼也相信这一套。”

比莉还没有忘记当晚的狼狈。“我没法形容我有多生安东尼的气,”她抱怨道,“他应该确认一下我们究竟能否在他朋友的公寓过夜。”

她希望得到路克的同情,可他让她失望了。“我猜,是你们两个都大意了。”他友好地微笑着说,然而,毫无疑问,他的话里面含有指责的意味。

比莉有些生气。不过,搭了他的车,就欠他的人情,所以,她咽下了已经跑到嘴边的反驳。“你是在维护朋友,这没有错,”她礼貌地说,“但是,我觉得他有责任维护我的名誉。”

“是的,但你也有责任。”

他的批评态度令她感到吃惊,而在此之前他还是十分讨人喜欢的。“你似乎认为这是我的错!”

“主要是因为运气不好,”他说,“但是安东尼的失误让哪怕一点坏运气也能给你带来很大的损失。”

“那倒是真的。”

“而你纵容了他。”

她感到他的不认可让自己心烦意乱。她想给他留下好的印象——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和任何男人都不会。”她坚决地说。

“安东尼很优秀,非常聪明,有个性。”

“他让女孩们想要照顾他,帮他梳头、熨西装,给他做鸡汤。”

路克笑了:“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你可以试试。”

他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睛:“你爱上他了吗?”

这挺意外,但她喜欢能让她感到意外的男人,所以她坦率地回答:“不,我喜欢他,享受他的陪伴,但是我不爱他。”她想到了路克的女朋友。埃尔斯佩思是校园里最美丽的女孩,身材高挑,红棕色的头发,肤色白皙,轮廓分明,仿佛一位北欧女王。“你呢?你爱埃尔斯佩思吗?”

他转过头去盯着路面。“我不认为我知道什么是爱。”

“含糊其辞的回答。”

“你说得对。”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接着,就像确定她值得信赖似的。他说:“好吧,老实说,我对她的感情是我体验过的最接近爱的一种,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情。”

她感到一阵羞愧。“我想知道安东尼和埃尔斯佩思听到我们的谈话会怎么想。”

他尴尬地咳嗽起来,换了个话题:“你竟然在房子里遇到了那些男生,真该死。”

“我希望安东尼别露馅,他会被开除的。”

“他不是唯一的当事人,你也可能有麻烦。”

她一直试图不去想这件事:“我不相信会有人认识我,我听到其中一个男生说‘妓女’。”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她猜想,埃尔斯佩思可能从未说过这个词,便开始后悔刚才说了它。“我想我是活该,”她补充道,“我在半夜出现在男生宿舍。”

他说:“为坏习惯开脱是找不到真正的借口的。”

这句话对她和指责她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羞辱,她恼怒地想。路克并不圆滑,他在生她的气——但是,这让他变得有趣。她决定摘下手套。“那你呢?”她说,“你一直在责备安东尼和我,不是吗?而你今晚不是也把埃尔斯佩思置于易受伤害的境地,让她在你的车里待到凌晨吗?”

令她吃惊的是,他赞赏地笑了。“你说得对,我是个傲慢的白痴,”他说,“我们都在冒险。”

“这是真的,”她耸耸肩,“我不知道要是被开除了我该怎么办。”

“在别的地方学习,我猜。”

她摇摇头:“我靠奖学金读书。我父亲死了,我母亲是个穷寡妇。要是我因为道德问题被开除,就很难在别处申请到奖学金。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老实说,我觉得你穿得不像是个领奖学金的女孩。”

她很高兴他注意到了她的穿着。“是莱文沃思奖金。”她解释道。

“哇噢!”莱文沃思奖以奖金丰厚闻名,每年有数千名学生申请。“你一定是个天才。”

“我不清楚,”她说,对他语气里的尊敬感到满意,“我不够聪明,甚至连过夜的地方都确定不了。”

“而且,被学院开除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有些最聪明的人会退学——然后成为百万富翁。”

“那样对我来说就是世界末日了。我不想成为百万富翁,我想帮助病人好起来。”

“你打算做医生?”

“心理学家。我想理解精神世界是如何运行的。”

“为什么?”

“它是那么的神秘和复杂。比如说逻辑、我们思考的方式、想象并不存在于我们眼前的东西的能力——动物就做不到。还有记忆力——鱼类没有记忆,你知道吗?”

他点头。“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分辨八度音阶?”他说,“两个音符,其中一个的频率是另一个的两倍——大脑是怎么意识到的呢?”

“你也发现这些很有趣!”她高兴地发现他也好奇同样的问题。

“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比莉抑制着强烈的感情,突如其来的悲伤攫住了她。她忍着不掉眼泪。事情总是这样:一个偶然的词语就会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尖锐的痛苦,甚至失去言语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