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林致远 1.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第2/3页)

“你妈是啰嗦了一点,可你要知道,那全是为了你好。”

“是,她是管得太多,可如果你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才不会管这种闲事。”

“她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你不能指望她像大学教授那样懂得民主。在给你买吃的之前问下你的意见就不错了,要求可别太高了。”每次我向老爸抱怨老妈时,他总是翻来覆去这些说辞,他从来没背着老妈说过她一句坏话,甚至于每当提起她时,他脸上还总是充满了感激。“你妈真的是个好人,我娶到她真是太运气了。”他每每还会有这样的感叹。

可是,我从来不觉得我妈是个出众的女人,她长相一般,中等个子,发型老式,穿着也非常土气。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她只能算长得清秀,实在谈不上漂亮。而且她也并不能干,她不怎么会做菜,家务也做得不怎么样,打碎碗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还会把容易褪色的衣服随手丢进洗衣机,等她发现时,常常为时已晚。有一次,她将一条红色短裤跟老爸的白衬衫混在一起,结果当她将那件衬衣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粉红色。我想,如果换作别人的老爸,一定会为此大发雷霆,即便没有这样,也至少会抱怨一下,然而,在我们家,老爸只是拎着那件衣服朝我妈笑。

“我穿粉色衬衫会不会太花哨了?”他问她。

“没关系,那就是你的风格。”她答道,说话的时候,还颇有些轻浮地捶了一下老爸的胸膛。后来,老爸还真的就穿着那件衬衫去上班了。我把这事告诉我的哥们叶余青后,他嬉皮笑脸地用胳膊肘顶我,“你爸妈感情不错,他们一定经常干那个。”哈,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要不然,似乎就没法解释我爸对我妈的这种“纵容”了。

可我实在觉得他俩不怎么般配。我爸在区文化宫的群工部工作。过去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经常组织一些类似“歌唱比赛”、“舞蹈比赛”这样的活动,而参加者多半是文化宫里各个文艺小组的成员。他们大多年过四十,对文艺活动充满了热情,然而他们似乎永远不知道该怎么打扮自己——我真讨厌那些把嘴巴擦得鲜红的老太婆在那里大言不惭地唱什么“阿哥阿妹情义长”。

我还知道我爸经常去参加电影拍摄,当然,他只不过是个群众演员。到目前为止,他演过的最重要的角色是在一部叫《怒海狂潮》的电影里,扮演男主角的老师。电影拍的是五四时期的事,他穿着青布长衫,严肃地望着教室里的学生,然后在黑板上一笔挥就写下了四个大字——“还我河山”。当时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一幕时,心中不禁思绪万千。我首先想到的是,假如在那个年代,我一定也会奔上街头去游行,去游行肯定比上课有趣得多;接着我开始暗暗佩服老爸,真没想到他的字那么漂亮;最后又觉得奇怪,为何老爸如此玉树临风,却只能当个小配角?我把这个疑问丢给老妈,她告诉我,就是因为老爸鼻梁正中的那个疤,即使化了妆也很难遮掩,所以他从来没轮上过什么好的角色。这时我才知道,老爸居然还是戏剧学院毕业的正牌大学生,并且出生于一个戏剧世家,原来我奶奶曾是一个话剧演员。

我对我奶奶的过去一无所知,印象中,她只是个喜欢搓麻将的老太太,手腕上总套着一个翠玉镯子,说话时还带着纯正的京腔。我也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的确非常漂亮,五官的轮廓无可挑剔,穿旗袍的样子,可以跟任何一个旧时代的大明星相媲美。然而非常可惜,她跟我爸的命运相同,从未演过主角。大概是因为她个子娇小的原因,在舞台上她演过《日出》里一个名叫“小东西”的雏妓,也演过《家》里的梅表姐——我没看过书,据说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我奶奶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她死的时候,跟别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同样是干瘪的身体和僵硬的脸。我们在她的枕头下面找到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丝帕,它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玫瑰香,帕子的角落里有人用银色丝线隐约绣着两个字:君寿。

我那时才知道,我爷爷的名字原来叫林君寿。据说他也是个演员,同时更是个风流浪子,在跟我奶奶在一起之前,他已经有过无数女友。后来,他抛弃了前妻跟我奶奶结婚,但结婚没几年,他又丢下奶奶跟一个女医结成了夫妻。再后来,他跟那个女医生离婚,又跟另一个工会女干部结了婚。

我听我妈说,他比我奶奶大18岁,已经作古。谁也搞不清,他临死之前,是哪个女人陪伴在他床边,可是,我奶奶自35岁那年与他离婚后,就再也没结过婚,也没有结交过别的男人。每年爷爷的忌日,她还会让我爸送她去墓地祭拜。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吧,虽然奶奶跟我谈的更多的是麻将经和餐桌上的饭菜——“我一看见他什么都打,就知道他是要作风向,我手里有个白皮,就是不打,闷死也不让他碰……”——可我想,平时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想的更多的可能还是我那风流的爷爷。

我爸在长相和生活态度上都跟我奶奶很像。他也喜欢搓麻将,颇注重仪表,在饮食方面也颇为讲究。他几乎每天早上都吃面包黄油加咖啡,而且,咖啡还必须是现煮的。我每天早上都是在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中醒来的,等我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时,总是看见他坐在我们家客厅里那张老旧的木头桌子前,一边往面包上优雅地抹黄油,一边跟我妈聊天。他看见我时,还总会像外国人那样笑着跟我打招呼:“Hi!”

“Hi!”我回应他。

当我看见他时,他总是已经打扮停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即使有时候颇为凌乱,那也是他故意在营造什么“沧桑”的效果。他总是穿着亮得发白的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奶奶留给他的欧米伽表在袖口底下闪过一道银光。毫无疑问,我42岁的老爸一定是整个文化宫最帅的员工,也是我们那条街最潇洒的男人。

可是,我妈与他正好相反。

我从没见她好好打扮过自己。别说化妆和护肤,她甚至没好好梳理过她的头发。她也从未给自己买过一件超过100块的衣服,包括大衣在内。

我想这可能跟她的出身有关。我妈出生于一个赤贫家庭。

我的外婆和外公都是拾荒者,长年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以捡垃圾为生。在十年时间里,他们在垃圾桶里共捡了四个孩子,他们便是我妈和我的三个舅舅。除了我妈,三个舅舅都有不同程度的残废,据我所知,我外公外婆的后半生一直在拼死拼活地赚钱,想治好三个养子的病,然而,我的舅舅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