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 月(第6/7页)

休又困惑又担心,立刻起身赶往医院。他在一间黑暗的病房里找到了他,这里没有任何设备,三十张病床一个紧挨着一个。他姜黄色的头发被剃光了,脸上和头部伤痕累累。“我的上帝!”休说,“你是被车撞了吗?”

“让人给打了。”托尼奥说。

“怎么回事?”

“几个月前我在罗斯酒店外面的街上被人袭击。”

“我估计你是遇到打劫的了。”

“是的。”

“你伤得不轻啊!”

“实际情况还不是那么糟。手指断了一根,脚踝裂了,此外都是割伤和瘀伤,到处都是。不过现在我已经差不多好了。”

“你应该早点儿跟我联系。我们得把你从这儿弄走。我要给你派个医生,安排一名护士照顾你。”

“不用了,谢谢,老伙计。非常感谢你的慷慨,但钱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待在这儿更安全。除了你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在这儿,是我信任的一个同事,他给我带牛排和白兰地过来,还有来自科尔多瓦的消息。我希望你没告诉别人你要到这儿来。”

“连我妻子也没告诉。”休说。

“那好。”

托尼奥从前的鲁莽性格已经消失,但事实上他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可你不能在医院里待一辈子,躲避街上的歹徒啊。”

“袭击我的人不仅仅是歹徒,皮拉斯特。”

休摘下帽子,坐在床沿上。他不去理会旁边床上的男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不是一般的抢劫。他们拿走了我的钥匙,开门进了我的房间。值钱的东西都没拿,但拿走了所有跟《泰晤士报》要发表的文章有关的文件,包括证人签字的宣誓书。”

休大为惊骇。想到皮拉斯特安静大厅里进行的一笔笔完美可敬的交易,可能跟街头暴力,跟眼前这张被打得不成样子的脸有某种联系,心里不禁一阵发冷。“听上去好像银行跟这事儿有关!”

“不是银行,”托尼奥说,“皮拉斯特银行的确势力不小,但我不相信它能策划出科尔多瓦的一桩桩谋杀。”

“谋杀?”真是越说越恐怖了,“谁被谋杀了?”

“所有的证人,他们的姓名和地址都写在那份被从酒店房间偷走的宣誓书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还算幸运,还活着。我想,如果不是谋杀案在伦敦比在老家更会受到彻底调查的话,当时他们完全可以把我杀掉,他们也害怕惹出乱子。”

休愣在那里,想到那些人是因为皮拉斯特银行发行的债券被谋杀的,他感到头昏目眩,心生反感。“可这一切的背后指使到底是谁?”

“米奇·米兰达。”

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米奇,这你知道,但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圣玛丽亚铁路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有了铁路,他们家族就会成为那片土地上的第二大势力。”

“我知道,我也相信米奇会不惜耍出任何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他不是杀人犯。”

“是的,他就是杀人犯。”托尼奥说。

“别胡说了。”

“这我很清楚。我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实际上我真是太愚蠢了,一直没有把他看透。但这是因为他那恶魔般的魅力。有段时间他让我觉得他是个朋友。可事实上,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托尼奥在床上挪动了一下。“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彼得·米德尔顿在主教林边的水塘里溺死了,我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休像是被电了一下,这些年来他经常想起这件事。彼得·米德尔顿游泳游得很好,不可能遭遇意外淹死在水里。长久以来他一直觉得这里面有人捣鬼。也许他终于要了解事情的真相了。“说下去,伙计,”他鼓励道,“我想知道这件事。”

托尼奥犹豫了一下。“你能让我喝点儿酒吗?”他说。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瓶马德拉白葡萄酒,休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托尼奥啜饮着,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闷热的天气,水塘上纵横交错的岩石,以及那冷冽的池水中。

“他们告诉验尸官,彼得在游泳时遇到意外。没人提到当时是爱德华一次次把他的脑袋往水里按。”

“这些我也知道,”休打断他,“我从开普殖民地收到一封‘驼峰’卡米尔的信。他当时在水塘的另一头看见了,但他后来离开了,不知道接着发生了什么。”

“当时就是这样。你跑掉了,‘驼峰’也跑了,留下的只有我、彼得、爱德华和米奇。”

“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休急切地说。

“我朝爱德华扔了一块石头。打得很准,击中了他的额头,打出了血。他不再折磨彼得了,立刻过来追我,我马上就爬上了采石场,想甩掉他。”

“爱德华腿脚不灵光,那时候就是。”休插了一句。

“没错。我把他甩开了一大截,半路上我往后看了一眼。米奇在继续欺负彼得,彼得只得游到边上,想从水里上来,但米奇来回把他的头往水里按。我只看了他们短短一会儿,但看得很清楚。然后我就继续往上爬。”

他又抿了一口酒。“当我到了采石场的边上,又回头看了一眼。爱德华还在追我,但远远落在后面,我有足够的时间喘口气。”托尼奥停顿了一下,满是疤痕的脸上掠过一丝憎恶的神情,“这时候,米奇跟彼得都在水里。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一样,仿佛昨天才发生的——米奇把彼得按在水里不让他露头。彼得两手乱拍,可米奇把彼得的头夹在胳膊下面,彼得无法挣脱。米奇把他淹死了。这绝对毫无疑问,简直就是谋杀。”

“我的上帝。”休低声叹了一口气。

托尼奥点了点头。“现在想起来我还浑身不舒服。我盯着他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爱德华快要抓住我了。彼得不再使劲拍水,只是有气无力地挣扎着,这时爱德华到了采石场边上,我又得继续跑了。”

“原来彼得是这么死的。”休感到惊骇不已。

“爱德华在林子里追了我一会儿,但马上就没劲儿了,接着我就看见了你。”

休想起当时十三岁的托尼奥穿过主教林的情景,他赤裸着,浑身精湿,手里拿着衣服边走边哭。回忆又把那天遭受的震动和痛苦一并带了出来,他得知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但你为什么一直不把真相说出来呢?”

“我怕米奇,怕他像对待彼得那样杀了我。我一直怕他啊——看我现在的样子!你也要提防着点儿。”

“我会的,别担心。”休沉思着,“你知道,我认为爱德华和他母亲并不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