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背弃(第4/7页)

狄仁杰平抑了下情绪,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从英,你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要你回去呢?”虽然竭力克制,狄仁杰的声音仍然透出些许颤抖。

袁从英低着头,就是不说话。狄仁杰只恨得咬牙切齿,又拿他无可奈何,气愤难抑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莫非你是打算从此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大人,住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影响从英对您履行职责。”

袁从英此话一出,狄仁杰被气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但紧接着反倒平静了下来,再看看他,脸色很差,面容十分憔悴,狄仁杰的心中感到揪起来的痛,不由柔声说道:“从英,是不是因为景晖?我已经说过了,请你不要和他计较。况且你也看得出来,他现在的处境很麻烦,我想他多半是被人利用了。”顿了顿,狄仁杰又强作笑容道,“现在这两个案子都和狄景晖有关系,其实也就是和我有关系。而我如今赤手空拳的,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袁从英终于抬起头来,看着狄仁杰,微笑了一下道:“大人,我都明白。您放心,从英自会不遗余力地帮助您。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私心。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我的这个心意,狄景晖,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狄仁杰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心头越揪越紧,忙道:“既然如此,你现在的这番举动又是为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袁从英皱起眉头,似乎是在努力地思考着,神情又好像有点恍惚,“我只是觉得,这样一点点地过渡,到最后您可能会比较容易接受。”

狄仁杰厉声问:“接受?你要我接受什么!”

“接受我违背您的意愿,接受我按自己的心意做出的选择,接受我让您失望。”袁从英一口气说完这句话,脸色煞白。

狄仁杰猛地坐直身子,又颓然靠回到椅背上。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这样软弱过。这些天他经历得太多,承受得太多,本来还以为有最后一个支持者,永远可以信赖可以仰仗的这个人。然而今天,这最沉重的打击竟要从他而来吗?狄仁杰觉得自己几乎要倒下了,再也想不起来可以说什么,只是沉默着。

袁从英站起来,走到他的跟前,轻声道:“大人,都是我不好,您别这样。”

狄仁杰看着他,长叹一声:“从英啊,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袁从英笑了笑:“大人,从英,恐怕不能再履行对您的承诺了。”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大人,您就当是从英懦弱吧。”

“懦弱?”狄仁杰冷笑一声,逼视着袁从英道,“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说自己懦弱,我都会相信,唯有你,袁从英,你说这两个字我偏不能相信。难道你要我相信,一个可以为朋友舍命挡箭的人懦弱?难道你要我相信,一个可以为职责孤身犯险的人懦弱?难道你要我相信,袁从英,一个重义轻生随时准备赴死的人懦弱?”

“大人!”袁从英目光炯炯,也毫不含糊地逼视着狄仁杰道,“大人对从英的信任,从英感激万分,无以为报。是的,从英从来不畏惧死亡,从英唯恨只有区区一条命,不能为情义为国家去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但是,从英对权力的争夺毫无兴趣,从英更不愿意为了宗室的斗争而死。大人,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是我一生的良师益友,您最了解我,也最心疼我,今天我就求您,让我自己做一次主。从英如果真的不能陪伴在大人身边,为大人效力,那么就让从英去戍边,去征战疆场,而不要让从英留在这庙堂之上。从英已经忍耐了太久,不想再继续忍耐了!”

狄仁杰不知道还可以再说什么,他只感得锥心刺骨的痛,痛彻心扉。良久,他缓缓地说出一句:“从英,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有信念的人。”

袁从英笑了,眼里却似乎有点点泪光在闪动。他轻声道:“大人,我是一个有信念的人。只是,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并不完全相同。过去的十年,我将您的信念全部当成了我自己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很简单。这些年来,我一直避免去想一些事情,可是最近,却似乎怎么也避不开了。我常常不能睡觉,想得很苦,但是一直不能下定决心……直到昨夜,大人,是您的儿子帮助我做出了这个决定。其实,我从来没有一刻怨恨过他对我的那些举动,那些对我根本不值一提,相反我现在很感谢他,因为正是他昨天的那些话,终于让我看清楚了我自己的心。我不想再犹豫,也决不会再动摇。”

寂静,可以压死人的寂静再次覆盖在这间简陋阴冷的客栈房间上。过了很久,狄仁杰做出最后一次努力,他低声问道:“从英,假如我答应你刚才所说的一切,你仍然急着要在今天就离开我吗?”

袁从英的泪水慢慢淌了下来,他回答道:“大人,每每想到要和您分离,我甚至会感到恐惧。但在我的心中还有一种更深的恐惧,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做错事情,会伤害到您,所以,您还是让我离开吧。”

狄仁杰支撑着桌子才能站起身来,袁从英伸出手来想要搀扶他,却又犹豫着不敢碰到他。狄仁杰不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门前,拉开房门就往外走。

雨大得铺天盖地,雨水顺着破损的廊顶倾泻而下,整条穿廊都积满了水,狄仁杰一脚踏进积水之中,大踏步地往前走,袁从英拿起雨伞撑开了追在他的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随着狄仁杰来到客栈门前。

狄忠从马车里面探出脑袋,看见他们两人的身影,连忙跳下马车,也撑起伞来迎,狄仁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厉声叫道:“狄忠,我们走!”

狄忠答应,匆匆瞥了袁从英一眼,也忙着上了马车。袁从英又往外跑了几步,看着马车消失在一片大雨之中,仿佛失去知觉似的站在那里,任凭瓢泼的雨水冲刷着全身。

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袁从英才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转身急急忙忙地跑过穿廊,一回到房间里,就去打开柜子的门,嘴里叫着:“斌儿,斌儿。”

韩斌蜷缩成一团靠在柜子的一角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袁从英一把把他抱了出来,才看到他小脸通红,呼吸也很急促。袁从英赶紧把他放到炕上,摸摸额头,滚烫滚烫的,袁从英又连着叫了好几声,晃晃他的身子,韩斌还是不醒。袁从英急了,往四下看看,冰冷的房间里除了桌上一支摇摇欲灭的蜡烛,再没有一丝生气,连桌上的食物也早就没有半点热度。他伸手抓过土炕上的被子,那被子薄得简直不像话,还有股子阴湿的气味,袁从英展开被子来把韩斌的小身子紧紧地裹住,扭头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