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一包葡萄干给我(第2/2页)

然而没有等到第二年七夕,我就看见了姑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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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那天在凌晨,天没有亮。我被妈妈的哭声惊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来葬礼,亲戚好友排成长队,迎送骨灰。没人管小孩,我默默排在队伍的尾巴,默默舔着酸梅粉,还有空和其他小孩笑嘻嘻地打招呼,觉得无聊。姑姥姥排在队伍的前方,有时候拐弯,我会看见她颤巍巍的身影,忍不住想追上去问问,姑姥姥,我的葡萄干呢?

长队路过葡萄藤架,我抬头,发现外公没有坐在那里。他没有坐在下面帮我偷听牛郎织女讲话。他死了,他不会再坐在葡萄藤下。他不会再用蒲扇替我抓蜻蜓。他不会再用蹩脚的普通话给我读小人书。他不会再站在三岔路口等我放学。他不会再跟我一起数萤火虫。他不会一大早卸下家里的木门,帮我买早饭。我呆呆看着葡萄藤,突然眼泪冲出来,放声大哭,哭得比打针更加撕心裂肺。

一周前的大清早,外公躺在床上,我跟着妈妈去看望他。他呼吸又低沉又带着细微的哮喘,像破烂的风箱。我坐床边,说,外公,我去上学啦。外公脸转过来,没有表情,连那么深的皱纹都静止不动。我大声喊,外公,我去上学啦。外公的手靠着棉被,枯枝一般,毫无光泽,布满老年斑,很慢很慢地举起一点点,抓住我的手。我傻傻看着外公的手,说,外公,你怎么啦?外公声音很小,再小一点,就跟牛郎织女的情话一样听不见了。他说,好好上学,外公要走了。我说,要不是我妈太凶,我才不要上学。他说,外公要走了,看不到你上大学了。我大声说,上他妈的大学!我回过头,看见站身后的妈妈,她脸上全是眼泪。我又把头低下来,看见外公的手,抓着我的手,不情愿地说,好吧,上大学就上大学。

一周后的下午,我跟着长长的队伍,落在最后面,放声大哭。

5

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放学。路过河堤的井,疯子已经不见了,谁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高年级的同学说,他半夜挣脱,可能死在哪个角落吧。我慢慢走近那口井,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我想看一眼井底,会不会看到外公,这样他就能出来了。我心都要跳出喉咙,艰难地磨蹭在井旁,哆嗦着往下低头。

井口寒气直冒。没到黄昏,阳光不算耀眼,照得井底很清楚。井水很干净。井水很明亮。我只看到了自己。我只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脑袋,傻乎乎地倒映在水波里。都是骗人的。我趴在井口,眼泪一颗一颗掉到井底,也不知道能否打起一些涟漪。

几天后,我们全家送姑姥姥,送到小镇那个只有一座平房的车站。姑姥姥这次一个人来的,只带着一个军用行李袋,贴着红五角星。她放下袋子,用手帕擦眼泪,跟外婆说,妹妹,这次我们就真的可能再也见不上面了。外婆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哭得说不出话。姑姥姥说,妹妹,你让我抱一下。姑姥姥和外婆拥抱,两个老人的身影瘦小而单薄,风吹动白发,陈旧干净的衣服迷蒙着阳光,和灰蒙蒙的车站一起留在我记忆里。

姑姥姥打开行李袋,掏出一块布,放进外婆手心,说,妹妹,这是当年哥哥送给我的,玉镯子,是哥哥给我的嫁妆,留在老家吧。人回不来了,大概会死在外边了,把当年嫁妆留在老家,你替我放在哥哥床边的柜子里。我站一边,莫名其妙嚎啕大哭,喊,为什么回不来?为什么回不来?不是有喜鹊可以搭桥吗?为什么回不来?妈妈将我拽到一边,舅舅骑着自行车过来,说,车子到了,已经快到姜北村的路口。外婆紧紧握着姑姥姥当年的嫁妆,眼泪在皱纹之间。姑姥姥替她擦眼泪,说,妹妹,我走了,你保重。咱们这辈子做姐妹,要下辈子才能见面了。外婆哭成小孩,还带着一朵小白花,她哽咽着说,姐姐,你也保重,我一个人了,你再抱我一下。

我想,外婆年纪那么大,怎么跟小孩子一样的。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从那一天起,我亲爱的外婆,其实真的只剩下一个人。那个时代的亲人,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生中,真的有见一面,就再也看不到了。因为我再没有看到过外公,没有看到过姑姥姥。

中考那年,听说姑姥姥在乌鲁木齐去世。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也再没有人带一包葡萄干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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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二十多年,我很少有机会到那座小镇,那里的夏天,也和以前不同,河水污浊,满街木门全部换成了防盗铁门。那是我的家乡。将我童年变成童话的家乡,麦浪舞动和鸽子飞翔的家乡。有时候深夜梦到外公,可是他的脸已经有些模糊,我心里就会很难过。我喜欢葡萄藤下的自己,还有边上用蒲扇给我扇风的外公。

外公,我很想你。

张嘉佳说:【快过年了,而所有的年味,都藏在童年里,因此写了这篇。无论亲人,情侣,夫妻,朋友,也许久别重逢,也许日夜陪伴,但都会有最后一面的。所以想念,就是穿过时间去看你。就算你能感觉到,可是没有办法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