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文展(第2/7页)

每次我看到他用那高调的兔唇和奇怪的语音,布置了一个下午的事情时,总好奇地想,为什么那么多人像上课一般,每天固定时间来他家报到。他又是如何,似乎让自己高出这群孩子不止一个层次,以致让所有人忘记可以有嘲笑或者反抗他的权利。

因为,他有比这些孩子更高的理想。这是我后来才找到的答案。这答案听上去很虚假,却真实构成了文展身上那种硬铮铮的精气神。

我加入“文展兵团”——后来改名为赤脚兵团没几天,就听说文展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文展兵团的活动时间很固定,周一到周五每天下午放学四点半到晚饭前的六点,然后就是周六、周日的整个下午。

周六、周日总是结队出外玩耍实践,内容多半是烤地瓜、学游泳、挖文蛤之类,周一到周五,在集体做完功课后,总是一些棋牌类的游戏,跳棋、军旗、象棋、围棋、大富翁,等等。文展的家里,不知道从哪配置好完整的一套棋牌类游戏,只要凑齐了足够的人,就可以向他领取。

玩棋牌的时候,更主要的娱乐活动其实还是彼此间的斗嘴和聊天。这些小孩,习惯用夸张的口吻讨论着文展在做的那件很伟大的事情。

“是不是他做完,就会变成和张校长一样伟大的人?”

“有可能,或许还会变成和毛主席一样厉害的人。”

我好奇地追问,文展在做什么伟大的事情。

那些小孩不屑地看着我:“他在做你理解不了的事情,他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好奇心终于没让我忍住。等到孩子都散去之后,我把文展拉住,支支吾吾地问:“他们都在说,你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

文展的兔唇,一笑就会翻出唇白,感觉有些诡异:“你想看吗?”

我点点头。

“一般我不让他们看,但我决定给你看。”说完,他便领着我,往自己的房间走。

他必须和哥哥共享一个房间,但一看就知道哥俩的感情不是很好,因为房间分出了明晰的两块区域。

他从床底下掏出一只棕黄色的皮箱,我想,估计是他母亲当年的嫁妆之一。皮箱打开,是厚厚的一叠纸,纸下面,是另外厚厚的一叠书。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叠纸拿出来,一张,一张,轻轻地铺展在地板上。声音都压低了:“你看,这是年份,年份下是我整理出来的、每一年这个国家发生过的我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我还写上,我认为的这些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

“从九岁开始,每天晚饭后我就一个人做这样的整理,我觉得,要是我能在十八岁前做完这一千多年的整理,我或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脸通红通红,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液在沸腾。

我也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气冲了上来,头顶似乎汩汩地在冒汗,全身的毛孔全部打开。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已经是个伟大的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往文展家里跑,在事务性地和同伴们履行完游戏的职责后,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要开始整理吗?”

文展总是笑而不答,迎接我的眼神,总有种很神圣的光芒。似乎我们确实在见证着某些伟大事情一点点成真。

我本来就是个成绩不错的人,而文展正在进行的这项伟大事业,让我更加有点迫切的紧张感。很容易地,我又重新拿了年级的第一名,但这样的成绩,依然没能安慰到我,我会突然感觉紧张,甚至着急到透不过气。我总在想,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跟得上文展。

这样的焦虑,让我不得不经常找机会和文展好好聊聊。

最开始,他的回答总是,不着急,等你考了年级第一名了我再和你说。当我拿着成绩单再找到他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有些意外,我也为自己能让文展意外而内心小小地得意了一下。于是我再追问一次:“我得做点什么呢?”

“你得想好自己要拥有什么样的人生,然后细化到一步步做具体规划。”这次他回答我了。他显然认为,我是这附近孩子中唯一有资格和他进行这种精神对话的人。

或许这类宏图伟志孤独地藏在他心里太久了,那天下午,他几乎对我全盘托出:“比如我,未来一定要到大城市生活,所以我计划读大学或者读省城的重点中专。考重点高中再上重点大学,这不难,但花费实在太大了,我家里很穷,估计上重点中专比较合适。上重点中专,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也不行,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分数,刚好在那个区间,得有能力掌握住分数。然而,到大城市只是第一步,我得能在大城市留下去,并且取得发展机会,我必须训练自己的领导能力,让自己未来在学校里能有机会当上学生会主席,学生会主席就会有很多和各个单位接触的机会,然后我得把握住机会,让他们看到我、选择我。”

“所以你每天组织我们这帮人一起玩,是在训练领导能力吗?”我才恍然大悟。

他得意地点头:“而我整理中国历史大纲,是因为我在中考的作文里可以大量运用历史知识,这应该能保证让我拿到不错的分数,然后,据说公务员考试,如果能用历史故事说道理,也很能加分。”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发觉自己的人生在此前活得太天真太傻。“我怎么样才能也拥有这样的人生啊?”惊讶和莫名的恐惧,让我讲出了文绉绉的话。

“你要找到自己的路,”文展非常笃定,“我会在大城市里等你的,我相信你。”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这应该是从一系列抗日战争连续剧里的将军们身上学的。

或许连文展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话,完全摧毁了我。接下去的这个暑假,我完全被抛入一种对自我全盘否定的虚空里。

和朋友玩耍,这有意义吗?只是又考一次第一名,这有意义吗?母亲坚持要我执行的,每周到外公外婆等长辈家里问好,这有意义吗?甚至我毫无目标地这么思考,有意义吗?

当时的我,相信,全世界能回答我这些问题的,还是只有文展。

但那个暑假,文展似乎在调整自己的人生策略。虽然暑假每天都不用上课,但他坚持把赤脚军团的活动,压缩到只有星期天的下午。而这个下午,可以看出他在试探性地组织各种事情。其他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关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