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明朋友(第2/5页)


我不确定,家乡的其他人,是否如母亲一样,和神灵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从我有记忆开始,老家的各种庙宇,像是母亲某个亲戚的家里。有事没事,母亲就到这些亲戚家串门。

她常常拿着圣杯(由两块木片削成,一面削成椭圆形,一面削平,把两块木片掷到地上,反弹出的不同的组合,表示神明的赞同、否定与不置可否),和神明抱怨最近遇到的事情,窃窃私语着可能的解决办法,遇到激动处,对着神龛上不动声色的神灵哭诉几下,转过头又已然安静地朝我微笑。

我还看过她向神灵撒娇。几次她询问神灵的问题,显然从圣杯里得不到想要的肯定,就在那顽固地坚持着,直到神明依了她的意愿,才灿烂地朝高高在上的神像说了声谢谢。

我不理解母亲在那些庙宇里度过多少艰难的事情,在我的这段记忆中,只是那浑厚的沉香,慵慵懒懒地攀爬,而圣杯和地板磕碰出的清脆声响,则在其中圆润地滚动。

事实上也因为母亲,我突然有了个神明干爹,那时我三四岁。因为怀胎的时候,家里境况并不是很好,最终我落地以后,总是隔三差五地生病。我听说,是母亲又用圣杯和古寨里的关帝爷好说歹说了半天,最终,每年的春节,母亲带着我提着猪手上关帝庙祭拜,而关帝庙的庙公给我一些香灰和符纸,当作对我这一年的庇佑。

我是不太理解,这个神通的干爹能赐予我如何的保护,但我从此把一些寺庙当作亲人的所在,而关帝庙里出的用以让人占卜的签诗集,则成了我认定的这个神明干爹的教诲。这些签诗集,其实是用古诗词格律写的一个个寓言故事,我总喜欢在睡觉前阅读,关帝爷从此成了一个会给我讲床头故事的干爹。

这个干爹,按照老家的习俗只能认到十六岁,十六岁过后的我,按理说已经和他解除了契父子的关系,但我却落下了习惯,每年一定至少去祭拜一次,任何事闹心了,跑到关帝庙里来,用圣杯和他聊一个下午的天。


父亲偏瘫的时候,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地跑到这些庙宇,一个个责问过去,为什么自己的夫君要有这样的命运。

说到底,母亲和神灵的交谈,从来是自问自答,再让圣杯的组合回答是或者不是。母亲提供理解这些问题的可能性,“神灵”帮她随机选了其中一种。

母亲最终得到的答案是,那是你夫君的命数,但你是帮他度过的人。

我知道,那其实是母亲自己想要的答案。她骨子里头还藏着那个穿过乱流的莽撞女孩。

不顾医生“估计没法康复”的提醒。母亲任性地鼓励父亲,并和他制定三年的康复计划。三年后的结果当然落空,事实上,父亲因为身体的越发臃肿,行动越来越不便。

母亲坚持着每年带我去到各个寺庙任性地投掷圣杯,强硬地讨要到神明对父亲康复的“预言”,然后再一年年来责问,为什么没有兑现。

一年又一年,父亲那睡去的左半身,越发没有生机,但身材越发臃肿,而且似乎越来越肥硕。到了第四年的时候,每次摔倒,母亲一个人都无法把他扶起来。

母亲几次气急败坏地到寺庙来讨要说法。一次又一次,终于到那一年年底,她还是带着我到一座座寺庙祭拜过去。

惯常性地摆供品,点燃香火,然后,她却不再投掷圣杯,而是拉着我,跪在案前,喃喃地祈祷起来了。

一开始我没听清,但把零碎听到的只言片语接合起来,渐渐明白母亲在祈祷一个可怕的事情:千万让我丈夫一定死在我前面,不要让他拖累我的孩子。如果我的阳寿注定比他少,请借我几年阳寿,送走他后我再走。

我不干了,生气地责问母亲。她一个巴掌过来,许久才说:“我是为你好。”

我任性地跪在地上乞求:“请让我和父亲、母亲的寿命平均,全家一起走比较好。”

母亲一听,气到连连地追打我,然后号啕大哭地对着神明说:“小孩说话不算数,请神明只听我的。”

从寺庙回来的路上,母亲打开天窗说亮话,异常冷静地交待她认为的安排:“你呢,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赚自己的钱,娶自己的老婆,过自己的日子,你父亲就交给我,他活一年,我肯定会硬扛着多活一年,我会伺候他吃穿起居。”

“但是你现在已经扶不起他了。”

“我可以。”

“但是你以后怎么能边赚钱边照顾他,而且你以后年纪大了,更没办法。”

“我可以。”

“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肯定扛不住。”

母亲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我可以。”

“但你们是我父母啊。”

母亲停下来,严厉地训斥我:“你听好了,我是命里注定陪他过这坎的人,这是我们俩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这是神灵说的。”母亲补充了下。


母亲这个可怕的祈祷,我从来不敢和父亲说。

康复的希望渐渐渺茫后,父亲已经整天对着家里神龛中供奉的神灵絮絮叨叨地抱怨:“如果不让我康复,就赶紧让我走吧。”每次母亲听到了,总要追着出来发火:“呸呸呸,这是你的命数,不能向神明抱怨,是时候了,该走总会走,不是时候,别叨唠神明。”

事实上,虽然一直在病榻,但因为母亲的照顾,那几年的父亲,气色反而格外地好,皮肤越发白里透红。母亲见着人总和人骄傲地说:“我都把他照顾成大宝宝了,别看他行动不便,他至少能活到八十。”

母亲这样的判断,我既为她紧张也同时跟着高兴。父亲越发臃肿,母亲照料起来的难度越大,吃的苦头要更多,但是如果父亲能如此健康,母亲无论如何都会和生活生龙活虎地缠斗下去:她认定,照顾父亲是她的使命。

然而,母亲的预言终究是落空了。一个冬天,父亲突然离世。

母亲不能接受,在她的感觉中,虽然瘫痪的左身越发没感觉,但是右身更有力量了,因为长期需要右边支撑,父亲的右手和右脚有着非常健硕的肌肉。“他没理由一个跌倒就没了,这么皮实,千摔万倒的,连淤青都没有,怎能就这么没了。”

我从北京赶回家时,她依然在愤恨地不解着,然后,她开始准备出发了——她想去各个寺庙,向神明讨要个说法。我赶忙把她拦住,她一下子软在我身上大哭起来:“是不是神明误解我了啊?我从没觉得照顾他麻烦,我那样祈祷,只是希望不拖累你,我照顾他到九十岁一百岁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