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第2/5页)



  顾里的黑色奔驰无声地开在清晨略显空旷的高架上,车子的减震系统真好,无声无息的,整个车子感觉像一口沿着河面顺流而下的黑色棺材。除了偶尔能听到Neil抽噎的声音外,这个黑棺材里一片寂静。

  也许是为了打破这种恼人的沉闷,顾里轻轻地对我这样说:“其实我是怕给顾源这个道德枷锁,如果顾源知道我得了癌症,就算他想和我分手,他也会因为身边人的压力,社会舆论的压力,道德的压力,而不得不坚持和我在一起,但这明明就是一场注定没有未来的消耗,他是个好人,我也很爱他,我不想让他过得这么不快乐。Neil,你记得你走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么,你说,‘Iamnothappyanymore.’我很害怕有一天,顾源也在心里这样对我说。我受不了这个。与其这样,最后让我恨他,不如让他恨我,这样我至少不会难受。”

  我又被她的话语激红了眼眶。我看着顾里,她的表情是平静的,仿佛是一场风暴过去之后,留下来的淡寡牧原,没有牛羊,没有鲜花,没有帐篷和草垛,大风刮走了一切,只剩下平滑倒伏的草地,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大河冲刷而过。她永远像一台计算机一样,将所有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东西,扼杀在防火墙的另一端,从源代码状态就开始清除,不留下任何一个缝隙和机会,让悲痛钻入她的躯体,她的心。

  “可是万一呢,我是说万一,顾源就愿意和上帝赌这么一次呢,你也不给他机会吗?至少你要让他知道这个真相吧?”我依然没有放弃,我虽然从心里对顾源有排斥,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绝对是无辜的。

  “和上帝赌?你和他去玩儿骰子算了,我保证他每一把都是五个一。林萧,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癌症么?子宫癌。我现在只是还处在放疗和化疗期间,通过放化疗让癌细胞区域缩小,等到癌变区域组织缩小到可以切除的程度时,我就要进行手术了。如果放化疗效果比较明显,癌细胞控制得好,我就只需要切掉部分子宫,但是,就算这样,我的子宫机能也无法怀孕了,不过卵巢还在,我还是可以通过试管婴儿找人代孕的。但如果放化疗效果不好,手术也没有根治,如果癌细胞扩散到II期,我就必须连带着整个生殖系统包括子宫、卵巢、输卵管等器官一起割掉……你说,如果是这样,就算我活下来了,顾源和我,能有什么未来呢?我妈当年虽然不是癌症,但也是因为生不出小孩,所以我爸才在外面找了人,生下了我。你看,上天是有报应的,只不过老天爷瞎了眼,报在了我身上。林萧,你对顾源家不了解,他们那个家族比宫洺那个家族正常不了多少,都是些变态,他们寸土寸金的官邸看起来金碧辉煌不可一世,但是永远掩盖不了它那精神病院的本质。你想,如果我嫁给顾源,作为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媳妇,我的日子能好过么?”

  我说不出话来。我听见座位前面开车的Neil,又开始小声地哭起来。顾里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温柔地抚摸着。我在旁边也忍不住掉下眼泪来,顾里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盖在我的手背上。我看着平静的顾里,她的表情淡定得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得了癌症的是我和Neil,而她却像是在安慰我们的护士。

  我趴到顾里的肩膀上,紧紧地抱住她。她真瘦啊,肩膀的骨头硌得我生疼。

  我和Neil答应为顾里保守秘密,不将她的病情告诉任何人。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我让顾里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住在那栋人去楼空的南京西路别墅里,我希望她搬回她原来的家,至少她妈妈能够在身边照顾她。

  顾里答应了我。她告诉我说,其实就算我不说,她也已经准备把这个别墅退掉了。这个别墅每个月的租金可不便宜,在没有解决那个大窟窿之前,她得节约开销。她甚至做好了以后都和民工们一起穿凡客的心理准备。

  “但我想在退掉这个房子之前,让大家再聚一聚。林萧,你觉得他们还会来么?”她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第一次读到了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叫做“不自信”。

  “他们是指谁?”我突然难过起来,因为我读懂了顾里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还要不舍。

  “所有在这个屋子里生活过的人。”顾里叹了口气,“不管未来我们如何,死生契阔还是老死不相往来,至少过去,我们生活得还是很开心的,不是么?”

  “简溪和卫海都已经不在上海了。顾源也肯定是不会来的了。”我在熟悉的沙发上坐下来,目光望着厨房的方向,在那张长长的餐桌上,无数的秘密都曾经像黑夜的昙花般迷人地开放过,就像炸药一样,有一种瞬间迸发的无与伦比的美,我们因为这些炸药般的秘密,无数次无数次地彼此争吵,恨不得把对方撕成一条破烂的麻布口袋。当然也有很多温情的时候,我甚至还能恍惚地看见简溪在里面为我盛饭,南湘在水槽边擦盘子的情景。

  “那就还有南湘,顾准,唐宛如。”顾里说。

  “还有崇光,你愿意邀请他么?”Neil问顾里,但眼睛却看着我。

  “为什么不呢?林萧那么爱他。”顾里不冷不热地说。我知道,她还记着我在墓地里,死活不肯去为他搞崇光头发的事情。

  “那我和林萧分别去约他们?”Neil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不用,我自己发短信给他们吧。”顾里站起来,看着我,明显是要送客了,“我要先睡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崇光去外地了。我今晚就住这儿吧。”我不敢看顾里的眼睛。

  “哦,那随便你。你的房间还留着,没有动过。被子枕头都在衣柜里,你自己拿。”顾里说完,就上楼去了。

  一个通宵的折腾,我也累垮了,我在清晨的阳光里合上眼,一下子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房间里一片昏暗,我也不知道几点了。

  我披着睡衣穿着拖鞋,走到顾里的卧室。我推开门,轻轻地爬上她的床。

  就像大学寝室同住的时候,无数次,我从自己的房间悄悄跑到她的房间,蹑手蹑脚地钻进她的被子里,只为贪图她买来的高级床垫的舒适和鸭绒被的温暖。

  我躺下来,轻轻地拉过顾里的一条胳膊抱着,我把头埋在她的胳膊上,小声地对她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