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2/4页)



上官来弟感到,有一道蓝色的电火,从脚踝骨那儿,飞蹿着爬升,并在瞬息间流遍了全身,她全身的皮肤都绷紧了,绷紧了,突然又堤坝决口般地松弛下来。

她陡然翻了一个身,把两腿分开,折起身体,搂住了鸟儿韩的脖子。她具有丰富经验的嘴巴,引导着还是童男子的鸟儿韩。在狂吻的间隙里,她喘息着说:“让那个哑杂种、让那个半截鬼死了去吧,烂了去吧,让乌鸦啄瞎他的眼睛吧……”

在他们一阵接着一阵的狂叫声中,母亲仓惶地关上了大门,并在院子里敲打着一只破得不能再破的铁锅,借以掩盖他们的叫声。胡同里来来往往着寻找破铜烂铁的小学生和中学生,家家户户的铁锅、铁铲、菜刀、连门上的铁钌铞,女人指头上的顶针、牛鼻子上的铁环,都被搜集去炼了钢铁,我们家因为有著名的战斗英雄孙不言和传奇英雄鸟儿韩,才使家里的铁器保存下来。母亲巴望着来弟和鸟儿韩的造爱尽快结束,因为对饱受哑巴折磨的来弟的同情和内疚,因为对饱受苦难的鸟儿韩的同情和对十五年前那些肉味鲜美的鸟儿的感激,同时也出于对三女儿上官领弟的怀念和敬畏,母亲自觉地担当了来弟和鸟儿韩非法恋爱的保护人。虽然她预感到这件事情必将引出不可收拾的结局,但她还是想尽量地帮他们打掩护,让结局晚一些到来。但事实上,对于鸟儿韩这样的男人来说,当他领略了女人的激情和柔情之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约束住他。这是一个在山林中像野兽一样生活了十五年的男人,这是一个在生与死的秋千上悠荡了十五年的男人,半截哑巴在他的心目中连一根木桩子都不如。对于来弟这样一个经历过沙月亮、司马库、孙不言三个截然不同的男人的女人,对于她这样一个经历过炮火硝烟、荣华富贵、司马库式的登峰造极的性狂欢和孙不言式的卑鄙透顶的性虐待的女人来说,鸟儿韩使她得到全面的满足。鸟儿韩感恩戴德的抚摸使她得到父爱的满足,鸟儿韩对性的懵懂无知使她得到了居高临下的性爱导师的满足,鸟儿韩初尝禁果的贪婪和疯狂使她得到了性欲望的满足也得到了对哑巴报复的满足。所以她与鸟儿韩的每次欢爱都始终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没有丝毫的淫荡,充满人生的庄严和悲怆。他们俩人在性爱过程中,都感到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哑巴脖子上挂着酒瓶在人群川流的大街上,飞快地跃进着。路上尘土飞扬,一群民工,推着褐色铁矿石从东往西走;而另一群民工,推着同样颜色的铁矿石却从西往东走。哑巴在两队民工中跃进着,跃进跃进大跃进。民工们都尊敬地看着他胸前那一片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并停止前进,为他让开道路。这使他得到极大的满足。他虽然只齐着人群的大腿。但精神上却高大无比。从此,他把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条大街上。他从大街的东头,跃进到大街的西头,喝几口酒,提提精神,再从大街的西头,跃进到大街的东头。就在他来回跃进的时候,上官来弟和鸟儿韩,也在地上和炕上,不断地跃进着。哑巴满身尘土,手下的小板凳腿磨短了一寸,腚下的胶皮,也磨出了一个大洞。村子里的树全被杀光了,原野里浓烟滚滚。上官金童跟随着消灭麻雀的战斗队,高举着绑上红布条的竹竿,敲打着铜锣,把高密东北乡的麻雀,从这个村庄赶到那个村庄,使它们没有时间觅食,落脚,最后都像石块一样掉在大街上。上官金童的相思病在多种因素的刺激下痊愈了,恋乳厌食症也随之痊愈。但他的威信大大降低,他所亲近的俄语教师霍丽娜也被划成右派,送到离大栏镇五里路的蛟龙河农场劳动改造。他在大街上看到了哑巴,哑巴也看到了他。两个人打了一个手势,便各忙各的去了。

这个喧闹的遍地火光的狂欢季节很快结束了。狂欢过后的高密东北乡,进入了一个新的凄凉时代。在一个秋雨潇潇的上午,一个重炮连,用十二辆大卡车拖着十二门榴弹大炮,从东南方向的狭窄土路上,哞哧哞哧地开进了大栏镇。他们开进村庄时,哑巴正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孤独地跳跃着。在不久前的跃进岁月里,他耗尽了精力。现在他精神萎靡。目光阴沉,因为大量饮酒,那半截结实的身体也变得臃肿起来。炮兵连的出现,使他的精神一振。他不合时宜地从街边悠到街中央,挡住了卡车的去路。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停下来。车上的士兵都在秋雨中眨巴着眼睛,望着车前这个拦挡车辆的怪人。卡车驾驶楼里,跳出一个腰挂短枪的小军官,他愤怒地骂着:“混蛋,你是不是活够了?”——确实够玄的,因为道路打滑,哑巴身体又矮,卡车轮子又高,他几乎是从司机视线的死角里跃进了街心。司机感到眼前蹿起一个黄影子,便一脚踩住了车闸,尽管如此,卡车粗大的保险杠,还是撞在了哑巴的方正的大头上。他的头没有出血,但很快鼓起了一个鸡蛋大的紫包。小军官还想骂几句,但哑巴的猛禽般的目光使他的心脏紧缩起来,随即他便看到了哑巴破烂的军装前胸上那一片功劳牌子。他双腿并拢,弯着腰敬了一个礼,大声说:“首长,对不起,请原谅!”

哑巴的精神获得了很大的满足。他退到路边,让开了道路。卡车拖着重炮缓缓驶过去。车上的士兵,都对着他举手敬礼,他也举起手来,让指尖戳着软塌塌的帽檐儿,向土兵们还礼。卡车过去了,街道被压得稀烂。东北风嗖嗖地刮着,白色的秋雨倾斜着落下来,街道上笼罩着一层冰凉的雾气。几只劫后余生的麻雀,在雨的缝隙里疾飞过去。几条浑身湿淋淋的狗,夹着尾巴站在大街一侧宣传席棚下,对哑巴行着注目礼。

炮队的路过,标志着狂欢季节的最后终结。哑巴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他像往常一样举起小板凳敲门时,门却自动地打开了。并且,他突然听到了异常清楚的、嘎嘎吱吱的门声。他原本生活在一个几乎静寂的世界里,所以鸟儿韩和来弟的奸情能比较长期地瞒住了他。当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把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街道上、炼铁炉旁,回到家便累得像死狗一样沉沉睡去,天一亮又跃出大门,他无暇顾及来弟,这也是鸟儿韩与来弟的奸情持续数月不被他发现的重要原因。

哑巴耳朵的复聪,只能归结到卡车保险杠的撞击上,也许那一撞,把堵住他耳朵的异物撞出来了。门的嘎吱声吓了他一跳,随即他便惊喜地听到了干硬的秋雨落在树叶上的噼啪声,还有上官鲁氏在炕上打呼噜的声音——母亲失职了,她忘记了关大门——更令他惊异的,是从东厢房里发出的上官来弟的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