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第2/4页)



"我怕万一提前了,您一个人人生地疏,所以,宁愿接空,也不能让您空等。"

莫言笑笑,说:

"真辛苦你了。"

李一斗说:

"市里本来让金副部长接您,我说莫老师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我来接就行了。"

我们朝广场上一辆豪华轿车走去。广场四周有很多枝形灯,很亮,轿车因雨湿显得格外豪华。李一斗说:

"余总经理在车上,这是他们酒店的车。"

"哪个余总经理?"

"就是余一尺呀!"

莫言心头一震,关于余一尺的许多描写源源不断在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原本与侦察员毫不相干的侏儒竟然死在了侦察员的梦中,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只能说是神使鬼差。他想,我的"丁钩儿侦察记"看来只能生炉子了。

李一斗说:

"余一尺总经理非要来,他说先睹为快。这个人极够哥们,老师您千万——您一定不会以貌取人——您敬他一尺,他敬您十丈。"

正说着,车门开,果然有一个身高不足一米——绝对超过一尺——的袖珍男人从轿车里跳出来。他腿脚矫健,衣冠楚楚,像个很有教养的小绅士。

"莫言,你这家伙,到底是来了!"他一出车门就用一种沙沙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喊起来,喊着,跑过来,抓住莫言的手,使劲摇晃着,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

莫言握着那只躁动不安的小手,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内疚感,他想起了自己在小说里让丁钩儿打死他的情景。为什么非要他死呢?这么有趣的小人儿,像上足了发条的小机器人一样可爱,跟女司机做爱有什么不好?不应该让他死,应该让他成为丁钩儿的朋友,一起侦破食婴大案。

余一尺拉开车门,把莫言让进车。他坐在莫言身旁,用散发着酒香的嘴巴说:

"博士天天跟我念叨你,这家伙,把你当神一样崇拜。可是一见面,我发现你莫言其貌不扬,跟一个劣酒贩子差不多。"

莫言心中有些不快,便微讽道:

"所以我才有可能跟余总经理成为朋友。"

余一尺孩子般欢笑起来,笑罢,说:

"真棒,丑八怪与侏儒交朋友!开车!"

开车的女司机不是侏儒,她沉默不语。借着车站广场的昏黄的灯光,莫言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容和修长的脖颈,不由地暗暗吃惊,这个女司机,宛如他小说中那位把丁钩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司机的孪生姐妹。

轿车前灯大亮,灵巧地驶出广场,一些青白的水从光亮里溅出去。车里洋溢着优雅的香气,有只毛茸茸的玩具老虎在轿车的仪表盘搁板上哆嗦着。音乐很梦幻,车在音乐里像水一样流动,街道平坦宽阔,连一只猫也没有。酒国很大,路两边的建筑很新潮,酒博士并没夸大酒国的繁华。

莫言跟随余一尺进入一尺酒店,李一斗背着旅行包跟在后边。酒店里的设施果然很不错,大厅的地面的确是用大理石铺设,打了很多蜡,闪闪发光。总服务台前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姑娘,不是侏儒。

余一尺吩咐眼镜姑娘去开310房间的门。那姑娘拿着钥匙盘走到电梯前。她抢在几只手前揿了电钮,电梯门开,余一尺先跳进去,伸手把莫言拉进去,莫言装出一副很矜持的样子。李一斗进来,眼镜姑娘进来,关门。电梯上升,金属的贴面上映出了一张丑陋、疲惫的脸。莫言想不到自己的模样如此残酷。他发现,仅仅几年的工夫自己苍老了许多。他看到与自己的脸并列在一起的是那位眼镜姑娘睡眼惺松的脸。莫言慌忙把目光移到那些显示楼层的数字上去。莫言在想……疲乏至极的侦察员在电梯里与情敌余一尺狭路相逢。仇人相见,两眼通红……我却突然看到了那眼镜姑娘领口处露出来的那一片白皙的皮肤,并沿着那片白皮肤展开了天马行空般的联想,于是,多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十四岁时,我偶然把手放在一个姑娘的胸脯上。那姑娘笑嘻嘻地说:哟,你也知道摸这东西了!你想不想看看这东西是什么模样?我说:想。她说:好。一阵彻骨的寒冷流遍我的全身,于是,那扇通向青春期的紫红色大门,随着那位姑娘解扣子的手,隆隆巨响着敞开了。我没来得及考虑利害,就冲进去了,那奔跑着牛羊、驯养着鸟雀的少年,便成为永难返回的历史……电梯无声无息地闪开。眼镜姑娘先走到310房间,开了门,站在门边,让我们进去。这是个豪华套间,莫言从没住过如此高级的房间,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大咧咧模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房间,你将就着住吧!"余一尺说。

莫言道:

"蛮好,我当过兵,什么地方都能住。"

李一斗说:

"本来市里要让你住市委招待所,但那里的高级房间都被前来参加首届猿酒节的外宾和港、澳、台胞住满了。"

莫言道:

"这里更好,我怕跟当官的打交道。"

李一斗说:

"我知道莫言老师是宁静淡泊的人。"

余一尺嘻嘻地笑着说:

"写《红高粱》的人能宁静淡泊?你小子才去了两天宣传部就成了马屁精。"

李一斗讪讪地说:

"余老总说话尖酸刻薄是酒国有名的,莫老师您别在意。"

莫言道:

"没事,我也是尖酸刻薄的人。"

李一斗说:

"还忘了告诉您了,莫老师,上个月我调到市委宣传部搞宣传报道了。"

莫言问:

"那你的博士论文呢?做完了?"

李一斗说:

"以后再说吧,我更适合干文字工作,新闻报道与文学创作离得更近一点。"

莫言道:

"也好。"

余一尺说:

"小马,快给莫言放热水,让他好好洗洗满身的酸臭气。"

那眼镜姑娘应一声,到卫生间去了。卫生间里随即传出哗哗的水声。

余一尺拉开酒柜,展现出几十瓶酒,问莫言:

"你喝什么?"

莫言道:

"算了,半夜三更的,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