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第2/7页)



他感到半凝固的冰雨点儿打着腮,凉森森的很惬意,宛若小猫爪子挠痒痒。他猜到脸很烫,想起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无赖行径。麻酥酥的感觉来了。火辣辣的感觉来了。女司机狰狞的面孔随着麻酥酥火辣辣的感觉来了,驱赶不去,在眼前晃动;女司机可爱的面孔随着狰狞的面孔来了,驱赶不走,在眼前晃动;女司机与余一尺的形象并着膀子来了,愤怒和嫉妒并着膀子来了,混合在一起,像古怪的劣酒,毒害着他的心灵。他比较清醒地意识到: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好像一根线上挂两个蚂蚱一样。

侦察员用拳头打着是公墓、或者是烈士陵园的石头围墙,嘴里骂着:婊子!婊子!臭婊子!为了一块钱就脱裤子的臭婊子!手上的剧痛竟然减轻了心里的痛苦,于是他把另一只手也攥成拳头擂打石墙,于是他把额头也频频地向石墙上撞去。

一道雪亮的光柱照住了他。两个夜间巡逻的警察严厉地逼问:

"你是干什么的!"

他慢慢地转回身,抬手遮住眼睛,一时感到舌头僵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搜搜他。"

"搜什么?一个疯子。"

"不许吵闹,听到没有?"

"回家去吧,再闹就送你去派出所!"

警察走了,侦察员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又冷又饿,他感到头痛欲裂。理智在黑暗中恢复,警察的盘问唤起了他过去的荣耀。我是谁?我是省检察院大名鼎鼎的侦察员丁钩儿。丁钩儿是个在风月场上打过滚的中年人,不应该为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发疯。荒唐至极!他低声嘟哝着,掏出一条手绢捂了捂流血的额头,啐了几口血唾沫。我今天的丑态传回去能把哥儿们的门牙笑掉。他摸了摸腰间,那块铁硬邦邦的还在,心里安定了许多。去,找家旅馆,吃点东西,休息一夜,明日干活,非把这帮家伙的尾巴揪住不可。他命令自己往前走,撇开这闹神闹鬼的一尺餐厅,不要回头。

沿着幽暗的小巷,侦察员往前走,刚一迈步便跌了一个仰巴叉。后脑勺子着地,嗡一声响。手按地时感到地上冰滑冰凉。小心爬起来,一步三趔趄,小巷的路面崎岖,结冰后格外难行,侦察员从没走过这样艰难的路。偶然一回头,灯火辉煌的一尺餐厅扑进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像中了弹的野兽一样,他呻吟着扑倒在地上,蓝色的火苗在脑子里燃烧着,热血一阵阵冲上头来,脑袋像膨大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痛苦撬开了他的嘴,他想嚎叫,嚎叫声便冲出喉咙,像装着木头轮子的运水车,在石头的巷道里,"格格"地滚动着。在声音的驱使下,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滚动起来,滚动着追赶着本轮子,滚动着逃避木轮子的辗压,身体滚动成木轮子,与本轮子粘在一起,随着木轮子的隆隆转动他看到街道、石墙、树木、人群、建筑物……一切的景物,都在转动,翻来覆去,从零角度到三百六十角度,永不停息地转动。在转动中他恍惚感到有一件硬硬的东西硌着腰,疼痛难忍。他想起了枪,便掏出了枪。摸到枪柄熟悉的轮廓时,他的心脏一阵怦怦乱跳,过去的荣耀又一次涌到眼前。丁钩儿,你怎么能堕落到这种程度?你像一个酒鬼一样遍地打滚,为了一个跟侏儒睡过觉的女人你把自己糟蹋成一堆城市垃圾,值得吗?不值得太不值得!爬起来,站起来,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样!他手扶着地站起来,感到头晕得很厉害。侧对面一尺餐厅的灯光又在诱惑他。只要一看到那灯光,绿色的火苗便在他脑子里熊熊燃烧,理智之光便被蒙敝。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邪恶的灯光,那灯光照耀着吸毒和纵欲,罪恶滔天,吸引力巨大,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人像漩涡边缘上的一棵草。他用枪管子在自己大腿的暄肉上拧了一下子,让尖利的痛楚驱赶心猿意马,他呻吟了一声,一步步走进黑暗中。

幽暗的小巷仿佛永无尽头,没有灯火,但晦暗的天光显示出了小巷两侧石墙的轮廓。愈来愈密集的半雪半雨的颗粒在晦暗中降落下来,发出一片神秘动人的声响。通过声音他猜到石头墙里默默地肃立着无数的青松翠柏,象征着当年牺牲在这座小城里的无数英魂。成千上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活着的人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抛弃呢?他默念着、篡改着这条著名的语录,心中的痛苦渐渐减轻。一尺酒店的灯光已被层层叠叠的建筑物吞噬,石墙夹峙的巷道被胡思乱想吞噬,时间流逝,黑夜在凌乱的冻雨声中向前挺进,一阵模模糊糊的犬吠增添了暗夜里这小城的神秘色彩,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出石头巷子,一盏嗤嗤作响的瓦斯灯在前边迎接他,他奔向了那灯火,就像投奔光明的飞蛾。

一个馄饨担子热气腾腾在瓦斯灯光圈里。他看到炉子里的炭火放射着金黄的光芒,听到燃烧的木炭僻啪作响,看到炸裂出的火星,嗅到散发出焦豆的香气,还听到馄饨在锅中翻滚的声音,更嗅到它们勾魂摄魄的味道。他想不起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胃肠绞动,发出咕噜噜的鸣叫;双腿酸软,支持不住身体;浑身哆嗦,额头上汗珠密布。他瘫倒在馄饨担子前。

卖馄饨的老汉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起来。他说:

"老大爷,我要吃馄饨。"

老汉把他安顿在一个"马扎子"上坐下,端一碗馄饨过来。他接了碗、勺,不知凉热,片刻工夫,便吃喝干净。一碗下肚,饥饿感更深。连续四碗灌下去,似乎还不饱,但一低头时,一只馄饨便从胃里返上来。

"还吃吗?"老汉问。

"不吃了,多少钱?"

"您就别问了,"老汉用怜悯的目光看看他,说,"如果手头方便,就给我四分钱;手头不方便,就算我老汉请客。"

侦察员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幻想着衣袋里能有一张百元大票,崭新的,边角锋利,像小刀一样,手指一弹波波响,甩给那老汉,轻蔑地看他一眼,转身便走,嘴里吹着呼哨,哨声如利刃,划破茫茫无边的暗夜,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终生难忘。但侦察员口袋里没有一文钱。他在吞咽馄饨时就吞咽下了尴尬与狼狈。馄饨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他咀嚼了它们再咽下去,现在他才品尝到馄饨的味道。他悲哀地想到:我变成了反刍动物。他愤怒地想起偷走了自己的钱包、手表、打火机、证件、剃须刀的鱼鳞小妖,想起油头粉面的金刚钻,想起性格乖戾的女司机,想起大名赫赫的余一尺,想起余一尺,想起余一尺时女司机结实、丰满的肉体便横陈在眼前,绿色的邪火又燃烧起来。他赶快把自己从危险的回忆中解救出来,使自己面对着吃了人家馄饨无钱付账的狼狈境地。只要四分钱,简直像奚落叫花子一样。一文钱难住了英雄好汉。摸遍了口袋没有一分钱。裤衩和背心悬挂在女司机家的枝形吊灯上,从她家里出来形同逃窜。寒冷的夜气侵入骨缝。万般无奈他掏出了手枪,轻轻地放在一只白瓷青花碗里。钢蓝色的手枪在碗里放射光芒。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