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第2/4页)



"老大娘,你要紧吗?"

老女人说:

"我的腰断了,肠子也断了。"

听到老女人如此准确地报出了伤处,侦察员知道无穷无尽的麻烦又一次降落到自己倒霉的头上。甚至比那条鲫鱼还要倒霉,当然更不如那条鳝鱼处境优悠。在一瞬间,他想挣脱了老女人跑走,但他却弯下腰,说:

"老大娘,我背你去医院吧!"

老女人说:

"我的腿断了,肾脏也受了重伤。"

他感到有一股恶毒的气体在腹中膨胀。那条鲫鱼蹦到脚面上,他飞脚,鲫鱼飞起,撞在楼梯的铁栏杆上。

"你赔我的鱼哇!"

他又跺了那只游过来的鳝鱼一脚,说:

"我背你去医院!"

老女人双手搂住他的腿,说:

"休想!"

他说:

"老大娘,你腰也断了,腿也断了,肠子也断了,肾也破了,不去医院,在这儿等死吗?"

"死我也要拽着你垫底!"老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说话的同时,他感到她的双手使足了力气。

侦察员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看楼梯、看看垂死的鲫鱼和鳝鱼,看看破碎的玻璃外边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浓烈的酒糟味从外边涌进来,还有当嘟嘟敲打铁皮的声音。他感到浑身发冷,非常想喝酒。

这时,从他和老女人头上,传下来一阵冷笑。随着咯咯登登的鞋跟声,女司机身体挺得笔直,背后带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对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现井没有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一个老女人缠住,不如让一个小女人缠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轻松,仿佛绝望的阴霾天空露出一块希望的太阳。他看到她已经把那根勒嘴的手绢咬断,不由地更加佩服她牙齿的锐利。因为身体上绑着椅子,她走得很慢。下台阶时椅子的后边两条腿磕碰着台阶的边缘。他对着她点点头。她也对着他点点头。她停在老女人身边,身体一晃,像老虎摆尾一样,把椅子甩到老女人身上,他听到她恶狠狠地说:

"松手!"

老女人抬头望望她,嘴里嘟嘟哝哝,好像在骂人,但手却松开了。侦察员立即退了几步,与老女人拉开了距离。

她对老女人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女人摇摇头。

"他是市长!"

老女人急忙爬起来,手扶着楼梯栏杆,浑身哆嗦。

侦察员心中不忍,忙说:

"老大娘,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女司机说:

"你给我松梆。"

他为她松绑。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动着胳膊。侦察员转身就跑。他听到她在后边追赶。

侦察员跑出楼门洞子时,被停放在那儿的自行车挂住了衣服。自行车"稀里哗啷"倒了,衣服"嗤啦啦"破了,女司机从背后抛过来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绳子一紧,他立刻呼吸紧张。

她牵着他走出楼洞,像牵着一条狗或是一只别的什么畜牲。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打湿了他的眼皮,使他的眼前朦朦胧胧。他用手攥着绳子,防止被勒死。一个圆溜溜的物体从他面前飞过去,吓了他一跳,随后他看到跑过来一个光脑袋的半大男孩,浑身湿漉漉的,沾满泥巴,去追他的足球。他歪着头,求饶道:

"小姑奶奶,放开我吧,让人看见,多不雅观……"

她一顿绳子,绳扣立刻又紧了,说:

"你不是能跑吗?"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发誓不甩掉我,让我跟着你。"

"我发誓、我发誓。"

她松开绳子,侦察员刚要发怒,却听到她温柔的脸上的那个嘴里放出了动听的乐曲:

"你呀,整个一个毛孩子,没有我保护你,谁都可以欺负你。"

侦察员心中一震,温暖的感情在肚子里回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样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不单濡湿了他的眼皮,而且还濡湿了他的眼球。

细雨霏霏,编织着软绵绵的稠密罗网,笼罩楼房、树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只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还听到一声脆响,一把粉红色的折叠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弹开,举起来,罩住了头。他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还抢过了那把伞,像个尽职尽责、体贴温存的丈夫一样。他想不出来这把雨伞的来处,满腹狐疑。但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觉挤出去了。

天阴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他的手表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时间丧失。细雨打在柔软的伞布上,发出细微的声音。这声音甜蜜而忧伤,像著名的艺甘姆堡白葡萄酒,缠绵悱恻,牵肠挂肚。他把搂着她腰的胳膊更紧了些,隔着薄薄的丝绸睡衣,他的手感觉到她的皮肤凉森森的,她的胃在温暖地蠕动着。他们依偎着走在酿造大学狭窄的水泥路上,路边的冬青树叶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涂了橙色的指甲油。煤场上高大的煤堆蒸腾着乳白色的热气,散出一缕缕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烟囱冒出的狰狞黑烟被空气压下来,化成一条条乌龙,在低空盘旋、纠缠。

就这样他们走出了酿造大学,沿着那条蒸腾着白气、散发着酒香的小河边上的柳荫路漫步。下垂的柳条不时拂动着伞上的尼龙绸面,伞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铺着一层湿漉漉的金黄枯叶。侦察员突然收了伞,看着那些青黑的柳条,问:

"我来到酒国多长时间了?"

女司机说:

"你问我,我问谁?"

侦察员道:

"不行,我要立即开始工作。"

她拍动着嘴角,嘲讽道:

"没有我,你什么也调查不到!"

"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家伙,"她说:"真不是东西,觉都跟我睡了,还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他说:"我问过你,你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

"我问过。"

"没问,"她踢他一脚,说,"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