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第4/7页)



看门人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丁钩儿,问道:

"您不喝?"

丁钩儿说:

"不会。"

看门人问:

"您是外地人?"

丁钩儿指指墙上的年画,说:

"老头,这个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细地观察着看门人的神色。看门人神色沮丧,大口喝着酒,低声咕噜着:

"烧点煤算什么?一千斤才几个钱?……"

丁钩儿实在热得难以忍受,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开门,大步走进阳光里。阳光凉爽爽的,十分舒适。

丁钩儿生于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结婚,婚后生活平淡,夫妻关系不好不坏,有一个儿子,比较可爱。他有一个情妇。她有时非常可爱有时非常可怕。有时像太阳,有时像月亮。有时像妩媚的猫,有时像疯狂的狗。有时像美酒,有时像毒药。他想和妻子离婚又不想离婚。他想和情妇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惧怕癌症。他对生活既热爱又厌烦。他摇摆不定。他经常把手枪口按在太阳穴上又拿下来,胸口,心脏部位,也经常承担着这种游戏。他乐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侦察破案。他是检察院技压群芳的侦察员。几位高级干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十五厘米,体瘦,皮肤黑,眼睛有点怄。嗜烟。好饮,酒量不大。牙齿不整齐。会一点擒拿术。枪法不稳定:情绪好时弹无虚发,情绪坏时百发不中。他有点迷信,相信运气。好运气经常光顾他。

不久前的一个正午,检察长扔给他一支中华牌香烟,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钩儿打着火机先点燃了检察长的烟又把自己的烟点燃。烟雾进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检察长吸烟的动作有点笨拙,心里想这老头儿其实不会吸烟,但他抽屉里好烟不断。检察长拉开抽屉,把一封信拿出来,先瞄了两眼,才递给丁钩儿。

丁钩儿匆匆阅读着那个人稀奇古怪的字迹构成的检举信,显然是用左手写的。署名:民声,显然是假名。信的内容先使他惊惧后使他怀疑。他又从头把信浏览了一遍。尤其反复看了信的空白处那位熟悉他的首长龙飞凤舞的批示。

他望着检察长的眼睛。检察长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点点,散发着淡雅的香气。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可能吗?他们有这么大的胆量?敢把婴儿红烧了吃?"

检察长暧昧地笑笑,说:

"汪书记点名要你去调查。"

他心里很兴奋,嘴里却说:

"这事该不着我们检察院去干!公安部门睡觉去啦?"

检察长说:

"谁让我这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钩儿呢?"

丁钩儿有些发窘,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

检察长说:

"你随时可以动身。离婚了没有?不离婚同样需要勇气。当然我们希望这是一封望风捕影的诬告信。绝对要保密。你可以采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我可以走了吗?"丁钩儿站起来。

检察长也站起来,拿出一条没启封的中华香烟,往桌子上一推。

丁钩儿夹着烟走出检察长的办公室。他跑进电梯。他走出大楼。他想去小学校看看儿子。著名的胜利大街横在面前,成群结队的轿车双向奔跑,不给他一点空隙。他等待着。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横穿马路,阳光照着他们的脸,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马路的边缘向那群孩子们靠拢,自行车贴着他的身体滑行,宛若一条条鳗鱼。骑车人的脸在强光照耀下变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脸,笑眯眯的眼睛。他们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红绳子上,好像一串鱼,好像一根枝条上缀着的肥硕果实。汽车的烟雾喷到他们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们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鸟,撒了一层红红绿绿的调料,香气扑鼻。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花朵,是最宝贵的,谁敢碾死他们?汽车们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吭吭哧哧喘息着,让孩子们过马路。孩子队伍的两头是两位穿白大褂儿的妇女,她们脸盘如满月,嘴唇似朱砂,牙齿锋利洁白,好像一对孪生姐妹。她们各攥着绳子的一头,毫不客气地大声吆喝着:

"抓紧绳子!不准松手!"

丁钩儿立在一株黄了叶子的路边树下时,孩子的队伍已经安全过路。汽车流一浪一浪涌过去。孩子的队伍在他面前弯曲起来,嘁嘁喳喳叫唤着,好像一团麻雀。他们的手腕上挂着红布条,红布条拴在红绳子上。虽然队伍变得乱糟糟,但他们都在绳子上。两位阿姨只要把绳子神紧,马上就是一条整齐的队伍。他想起了阿姨刚才发出的"抓紧绳子!不准松手!"的命令,心中恼怒无比。废话!他想,拴住了怎么松?

他扶着树,冷冷地问绳子前头那位阿姨:

"为什么要拴住他们?"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问:

"你是干什么的?""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他说,"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把孩子们用红绳拴起来?"

阿姨鄙夷地说:

"神经病!"

孩子们看着他,齐声说:

"神——经——病——!"

他们把每个字都拖得很长,不知是必然的现象还是训练的结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在马路上扩散,好像一群活泼的小鸟齐飞。孩子的队伍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他愚蠢地笑起来,对着绳子后头那位阿姨笑。她却别着脸不看他。他一直看着孩子队伍消逝在一条胡同里,胡同两边是两堵刷了红漆的高墙。

他很困难地走到马路对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调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长的姑娘走过来买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红像辣椒一样。她把嗞嗞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里滚动着。她吃肉隼时嘴形奇怪是因为要保护嘴唇上的颜色。他感到喉咙火辣辣的,扭头就走了。

后来他站在育红小学校的门口抽着烟等待儿子。儿子背着书包跑出校门时没有看到他。儿子的脸上有一些墨水污渍。小学生的鲜明标志。他喊儿子的名字。儿子不亲热地跟他走。他告诉儿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国市办公务,儿子说无所谓。丁钩儿说什么叫无所谓呢,儿子说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吗,有什么所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