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3/4页)



截住它!九老爷高叫。

九老妈胆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图拦住毛驴,毛驴龇牙咧嘴,冲着九老妈嘶鸣,好象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妈本能地闪避,毛驴呼啸而过,九老妈瞠目结舌,不是毛驴把她吓昏了,而是驴上的四老妈那副观音菩萨般的面孔、那副面孔上焕发出来的难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妈这个有口无心的高杆女人照晕了。

在毛驴的奔跑过程中,那两只大鞋轻柔地拍打着四老妈的Rx房,毛驴的瘦削的脊背摩擦着四老妈的臀部和大腿内侧。几十年里,当母亲她们把驴跑胡同时四老妈脸上出现的神秘色彩进行神秘解释时,我基本上持一种怀疑态度。母亲她们认为,四老妈在驴上挥手告别那一瞬时,其实已经登入仙班,所以骑在毛驴上的已经不是四老妈而是一个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没有必要象一个被休掉的偷汉子老婆一样灰溜溜地从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着大街走出村庄,谁看到她是谁的福气,谁看不到她是谁一辈子的遗憾。母亲她们为了证明这个判断,提出了几个证据:第一,四老妈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毛驴是生来第一次,毛驴那样疯狂奔跑,她竟然稳如泰山,屹立不动,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妈脸上焕发出耀眼的光彩,比阳光还强烈,一下就把九老妈照晕了,一般凡人脸上是难得见到这种光彩的;第三,据当时在场的人们过后回忆,毛驴载着四老妈从她们眼前跑过时,她们都闻到了一股异香,异香扑鼻。母亲说那是兰花的香气,九老妈说:不对,决不是兰花的香气,是桂花的香气!五老妈犹犹豫豫地说:好象是搽脸粉的香气。十四婶婶硬说是茉莉花的味道。每个人一种说法,每个人感受到的味道都与别人不同。一股气味,竟然具有如此丰富的成份,可见也不是人世间的香气。第四条证据不是十分确凿,这条关于音乐的证据只有九老妈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亲她们怀疑九老妈听到的音乐是从村东头八蜡庙那里飘来的,因为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时刻正是祭蝗大典开始的时候,四老爷雇来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乐曲。那天刮的恰恰是东南风。

归总一句话,四老妈是家族故去人中一个被蒙上了神秘色彩的人物,我怀疑这个过程的真实性,我又相信母亲们的实事求是精神,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辈,难道会平白无故地集体创作一个神话?何况神话也不是无本之术无源之水,它也要有一点事实根据;而且,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事情刚过去五十年,母亲她们都是亲眼目睹者,她们一谈起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诚和严肃,她们叙述这件事的过程达到了相当高度的庄严程度,是一个庄严的叙述过程,我没有太多的理由否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当然,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出于对四老妈悲惨命运的同情,出于某种兔死狐悲的感情,母亲她们是对事情进行了一些艺术性的加工的。摆在我面前的任务就是剔除附在事实上的花环,抓住事情的本质。第一,毛驴挣脱缰绳斜刺里跑下河堤是毋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妈稳稳地骑在飞跑的毛驴上,脸上焕发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虚假。

毛驴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为河堤太狭窄,河水太清澈,小毛驴头晕;四老妈稳坐飞驴不致下跌是因为她小脑机能健全,具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平衡能力。唯一费解的是,四老妈脸上为什么会出现一种类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四老妈骑在飞驴上时脸上的表情:狂荡迷乱,幸福美满。我不得不承认,四老妈脸上的表情与性的刺激有直接关系。这种解释我不愿意对母亲她们说,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据有关资料,我知道女人在极度痛苦时对性刺激最敏感,反应最强烈。毛驴飞奔,瘦削的驴背不停地摩擦和撞击着四老妈的大腿和臀部,那两只大鞋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四老妈高耸的Rx房。驴背摩擦和撞击着的、大鞋轻轻拍打着的部位,全是四老妈的性敏感区域,四老妈因被休黜极度痛苦,突然受到来自几个部位的强烈刺激,她的被压抑的情欲,她的复杂的痛苦情绪,在半分钟内猛然爆发,因此说她在那一瞬间超凡脱俗进入一种仙人的境界并非十分的夸张。

毛驴跑上大街,便慢条斯理地走起来,恢复了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垂头丧气的面目,缰绳拖在它的颈下,宛如一条活蛇。九老爷气喘吁吁地追上毛驴,弯腰抓住缰绳,然后攥紧拳头,在毛驴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毛驴毫无反应。

九老爷扯着僵绳,想让毛驴后转,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着槐荫浓密的河堤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爷是一片好心,是为四老妈的面皮着想,他的好心没得好报,正在他全力牵扯那匹魔魔祟祟的倔犟老驴时,四老妈一抬腿,把一只套在硬邦邦的绣花鞋里的尖脚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爷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爷眼睛里金星飞迸,双耳里鼓乐齐鸣,身子晃荡几下,险些仆地而倒。九老爷吃亏就在于不能察言观色,他如果早一点抬头看四老妈端坐驴背犹如菩萨端坐莲花宝座那般的雍容大度端庄富丽馨香扑鼻,就不会受到迎头痛击。九老爷至死都不相信是四老妈飞起一只脚踢中他的印堂,因为他的眩晕消失之后,他看到驴上的四老妈双眼似睁非睁,面带一种混合着喜怒哀乐的疲倦表情,况且四老妈没说半句话。九老爷认为这是天对他的打击,于是毛驴也成了能与神魔对话的灵物,九老爷不敢违拗它的意志,只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牵扯着连系着毛驴智慧的头颅的麻缰绳,随着毛驴,哈着腰弓着背,额头正中半圆形的一圈鲜红牙印下又青青地留着四老妈坚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迄逦东行……

……我跟随着驮着四老妈的毛驴赶着毛驴的九老爷走在五十年前我们村庄的街道上。水晶般的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缓慢移动着,街道上黄光迷漫,笼罩着几只在疲惫不堪的桑树荫下耍流氓的公鸡,公鸡羽毛华丽,母鸡羽毛蓬松……闹蝗灾那年,为什么不办个养鸡场呢?鸡和蚂蚱的关系难道不是与熊猫与竹子、蛐蟮与泥土的关系一样亲密无间吗?——我就是这样问过瘦高瘦高的九老妈。九老妈斜着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妈生着两只斗鸡眼,珠子黑得让人感到有几分虚假,怀疑她的眼睛是染过墨汁的玻璃球——嘲笑着我:识文解字的大孙子,你简直是把书念进肛门里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个,你是个双黄的鸡子掉进浆糊里——大个的糊涂蛋!猪肉好吃,让你连吃一个月,你还吃吗?你吃腻了猪肉就想吃羊肉,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你们男人都一样!别看你脸皮磁溜溜的象个没阉的牛蛋子,满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坏水!就跟你那个九老爷一样,他现在老了,老实了,年轻时,连他亲嫂子都不放过——其实,九老爷提着豢养在青铜鸟笼里的猫头鹰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妈站在过去的也是现在的也许是未来的土街上,远远地望着在雪亮的阳光下游荡的九老爷。我说不清楚那天的阳光为什么闪烁着宝剑般的寒光,一向,遛鸟时必定唱出难懂的歌子的九老爷为什么闭塞了喉咙。九老爷象一匹最初能够直立行走的类猿人一样笨拙稚朴地动作着。我猜想到面对着透彻的阳光他一定不敢睁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神圣又庄严,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苍茫的音乐,好似一根神圣的大便,这根大便注定要成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爷的银白色里——地平线跳跃不定——高密东北乡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现的红色蝗虫已经长得象匣枪子弹那般大小;并且,也象子弹一般又硬又直地、从四面八方射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爷。九老爷极夸张地挥动着手臂——鸟笼子连同着那只晰呀学语的猫头鹰——一起画出逐渐向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复着的、青铜色的符号。号声是军号军号声嘹亮,我虽然看不到军号怎样被解放军第三连的号兵吹响,但我很快想起独立第三团也是三连的十八岁号兵沙玉龙把贴满了胶布的嘴唇抵到象修剪过的牵牛花形状的小巧号嘴上。他的脸在一瞬间憋得象猪肝一样,调皮战士喊:老沙,小心点,别把脑浆子鼓出来!老沙一笑,噗嗤,泄了气,军号那么难听、那么短促地叫了一声,我们都笑了。指导员愤怒地吼叫一声:第七名,出列!我莫名其妙地跑出队列,束手束脚地站着。指导员冷眼如锥,扎着我的神经。指导员说你胡说什么?我说我没说什么呀!——你不是说老沙把脑浆鼓出来了吗?——我没说呀——那你出列干什么?——你让第七名出列呀!——你是第七名呀?——是呀——你入列……晚上我再跟你算帐,指导员冷酷地对我说。我当时感到一股凉气从喉咙窜到了肛门!因为那时候我食物中毒,不久前我食物中毒住进守备区医院,护士牛艳芳象纳鞋底一样扎我的静脉,那么痛我不哭,她满脸是汗窘急得很,我说扎吧,小牛!为了提高你的技术,我心甘情愿给你当试验品。小牛的眼泪汪汪。她的眼蓝汪汪的象小母牛的眼睛一样,我经常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的眼睫毛的倒影,象一排线杆子。小牛对我挺好,我盼着她给我打针,扎得越多越好,我被她用一根针剜着血管子,心里幸福得厉害,我说牛……后来我要出院了,我说,咱俩可以通信吗?后来我们就通信了,谈恋爱了。难道指导员知道啦?老沙把嘴嘬得象一个美丽的肛门,触到漂亮的、坚硬的号嘴上,他的嘴唇竟然那么厚那么干燥!贴着胶布还渗血丝,真够残酷的。他的脸又涨紫了,号筒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不是我侮辱战友,确实象放屁的声音——紧接着便流畅起来,好象气体在疏通过肠道里欢快地奔驰。我们刚当兵时,连长教我们辨别号音,军号不但可以吹出熄灯、起床、集合、紧急集合、冲锋、撤退、调人的信号,而且还能吹奏美妙动听的歌曲。哎,想起刚当兵时,真不容易,寒冬腊月睡在水泥地上,南方的战士到了北方就象北方的骡马到了南方一样,吃不惯软绵绵的稻草,泚溜泚溜老窜稀屎,躺在我身边的王化虎,满脸焦黄,生着两只大得出奇的手,据说练过“铁沙掌”,他拉了一被子,早晨不好意思起床,差点自杀,后来他分到特务连,后来参加了自卫还击战,被人家活捉去了,好久才放回来。当兵不易,我当兵时人家说我们是个生蹼的家族,遗传,接兵的连长说,没事,我们也不是来选人种。连长说新兵怕炮,老兵怕号。从红色沼泽地对面的部队营房里传出了紧急集合号声,一会儿我和九老妈就看到一百多个解放军拿着棍棒冲向草地,他们的草绿色的军装被雪白的阳光照耀得象成熟的桑叶一样放着墨绿色的光泽,他们身上都象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他们惊惊乍乍地呼叫着,我告诉九老妈说解放军帮助我们灭蝗虫来了。我说只有在抗灾救灾中才能看到解放军的英雄本色,九老妈说,他们胡闹,他们是刘猛将军手下的兵吗?我歪歪头,注意地观察了一下九老妈的两只互相嫉妒和仇视的眼珠,忽然感觉到我对家族中年龄长者的弹性强大的模糊语言有一种接受的障碍。我悲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