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2/4页)



我一定去看看大爷。高羊说。

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肉,一捆剥了皮的大葱,一碗黄豆瓣酱,一摞单饼,还有半瓶子烧酒。

一位男政府替死囚开了手铐,然后提着手铐,按着腰里的手枪,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饭面前,手哆嗦着,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声爹,已是泣不成声。



死囚被押走时,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

九号,出来!一位男政府打开监室,喊。

高羊吓得心惊肉跳,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

政府,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别枪毙俺……

男政府愣了愣,说:

谁要枪毙你?

不枪毙俺?

国家哪有那么多子弹浪费?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来啦。

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蹦出监室。政府把黄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说:

政府,俺保证不跑,别给俺上铐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

政府说:这是规矩!

俺不跑还不中?您看看我的脚,化脓了,叫俺跑也跑不动。

少啰嗦。男政府说,这就照顾你了,本来,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

男政府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说:

进去吧,二十分钟!

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

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

他双手扶着门框,想说话,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

爹!杏花奓煞着胳膊,摸索过来,爹,是俺爹吗?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驴车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你要生?高羊惊慌不安地问。

老婆说:她爹,我试着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两天,等卖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满地嘟哝着,早两天也好,晚两天也好,偏赶在这个时候!

她爹,别埋怨我了……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着车杆,脸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问,去叫来庆云?

不要叫她……老婆摆着手说,她技术不好,要钱还多,我估摸着,去医院生……能生个儿子……

高羊说: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母鸡给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着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说。

用车拉着你去。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毛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拿两卷纸……俺准备好了……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

杏花醒了,在屋子里高叫着。高羊走进屋子,说:

杏花,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你好好睡觉。

到哪里去拾?

到草窠里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还没出来,他赶着驴车,颠颠簸簸过了石桥,老婆在车上呻吟着。他有些心烦。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他说:

你哼哼什么?养孩子又不是长病。

老婆顿时不哼哼了。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后面是一片坟墓,东边是一片玉米,西边是一片红薯,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停住,找到妇产科。妇产科只有一间房。他刚要抬手敲门,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听到那人说:里边正在生孩子,别敲!那人嗓音浑厚,嘴巴里叼着一支烟,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脸上闪烁着,烟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说。

排着队吧。那人说。

生孩子也要排队?

干什么不要排队?那人冷冷地反问。

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了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手推车,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

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么没动静?

动静过去啦。

生了个什么?

还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高羊走回大门口,把驴车赶过来。

月亮上来了,暗红色,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色,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车旁都站着个男人。

月光渐渐白了,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两头牛回嚼着,牛唇上挂着的涎线,亮晶晶的,好像蚕丝一样。车旁的男人有一个抽着烟,一个拄着鞭。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熟,都是一个乡,东村西村的,也许见过面。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不大像人样子。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嘴里嘟哝着:

你别嚎了,别嚎了,叫人笑话咱。

妇产科的门开了,吧嗒一声响,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手套上湿漉漉的,大概都是血。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焦急地问:

医生……是个什么?

医生咕嘟着嘴说:小嫚!

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身体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医生说:你这是干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没有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这个无用的,你算把俺杀利索啦……

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纳闷着: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