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2/4页)



喔,你还有这么一个舅舅?那你是不用怕什么,随便说吧。高金角转脸对方家兄弟说,这事情不简单,我一个村主任,管不了这样的事情,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只有两条要求:第一,死尸要火葬,这是县里的规定;第二,卖了牛肉要向村委会交十块钱管理费,这是乡里的规定。

方老大,方老二,你们这些窝囊废!高直楞说,把你爹的尸体抬到乡里去,看看他王安怎么办!

方老大还在犹豫,方老二把眼一瞪,说:

走,大哥!金菊看家,娘你也去!

老大和老二从车上把老头子拖下来。老头子像一条死狗,趴在地上。我说:老二,等等,给你爹换上件衣裳吧,他还有一件新棉袄,让他穿上吧,这是去见官,体面点好……老二说:人都死了,还要屁的体面!老二摘下一扇门板来,把老头子搬上去,起先是趴着,我说:老二,让你爹仰着吧。老二把他爹翻了一个身,脸朝了上,两只大眼死瞪着天。高直楞这个好人,家去找了绳子和杠子,把门板捆好了。老大瘸着腿在前,老二直着腰在后,兄弟俩抬着他爹朝乡政府走,我跟在后边。村里的男男女女一大溜,拖拖拉拉地跟在我身后。高马那个小杂种也来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和老头子的闺女女婿了。他走到老大身边,一把抢过杠子去。高马和老二一般高矮,门板端平了,老头子的头也不滚来滚去了。抬到乡政府,把大门的不让进,让高马一膀子就扛到一边去了。乡政府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大狗蹲在伙房门口冲着我们汪汪地叫。那辆撞死我家老头子的车停在院子里,车上拉着一车绿蒜薹。车头上尽是些血。

他大嫂子,你的案子有点眉目了吧?四婶关切地问那个中年女人。

快要判了,俺别无牵挂,就是舍不得俺那好孩子。中年女人眼泪汪汪地说。

他嫂子,想开点吧,孩子小时,都像小狗一样围着娘转,长大了,就不一样了。四婶说。

那辆车上沾着俺老头子的血,沾着俺家那条母牛的血,一股血腥味,一股蒜薹味。俺家那车蒜薹也让他们给糟害啦,俺那老头子血一滴汗一滴种出来的蒜薹,都给糟害了。俺一家三口,守着老头子的死尸,在乡政府大院里等啊等啊,等到天晌,连个过来问问的也没有。苍蝇在老头子脸上爬呀爬呀,它们一边爬,一边往老头子的眼里、嘴里、鼻孔眼子里、耳朵眼子里下白渣。白渣?白渣就是蛆啊,一转眼那些白渣就乌乌压压地活起来了。苍蝇一群群地飞着,赶走了这一群,那一群又飞来了。俺去墙上撕下一块报纸,蒙在老头子脸上,哪能蒙得住呢?那些苍蝇从报纸底下又钻进去了!那么多人都来看热闹,东村西村,南邻北舍都来了,就是不见一个官家的人。俺家老二到大院外的饭店里称了两斤油条,用块报纸兜着,叫俺吃,俺咬了一口,那块油条在嘴里乱打滚就是咽不下去。俺怎么能咽下去呢?老头子的死尸就摆在俺眼前,曝晒了一上午,都有味了。俺家老大也不吃。就老二自己吃。老二还爬到那辆汽车上,拖下一大捆蒜薹。他一手拤着绿蒜薹,一手拿着黄油条,左咬一口,右咬一口,两个眼珠子瞪着,两个腮帮子鼓凸着,狼吞虎咽。俺知道,二小子虽然愣怔,但他心里也不好受,怎么着也是他爹啊。

日头发红的时候,到底等来了一个官家的人,是那个杨助理员,原先,他算是俺家的瓜蔓子亲戚,但自从金菊跟了高马,他就不是俺的瓜蔓子亲戚了。俺家老大叫过他八舅,俺家老二给他家不知道干了多少活,盖屋、打墙、推土、运粪,俺家老二就像他家雇的长工一样。他骑着自行车从大门外来了,俺想:这会儿好了,盼星星,盼月亮,把救星盼来了!老大和老二迎着杨助理员跑上来。俺也跑上去,称呼什么呢?还是叫他八舅吧。俺说,他八舅,你给俺做主啊,俺给您下跪啦!俗话说,一跪千金重,杨助理员承担不起,慌忙把俺搀扶起来。后来俺才知道他是装模作样,还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他掀起那张破报纸看看俺老头子的脸,苍蝇嗡一声飞起来,吓得他跳了一个跳。他对俺说:

四婶子,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俺家老二忿忿不平地说:

王书记轧死了俺爹,起码也得来打个招呼吧?俺爹虽然贫贱,可孬好也是条人命,就算轧死一条狗,也该向主人家道个歉吧!

杨助理员挤着眼说:

老二,虽然你妹妹跟人跑了,你家毁了婚约,把俺那可怜的外甥给折腾成疯症,整天价不是哭就是笑,可咱到底也算是亲戚了一场,这也叫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是我批评你,刚才你这些话欠考虑!王书记不是司机,他怎么能轧死你爹?司机轧死了你爹,他犯法,法院自有公论,你们把尸体抬到乡里,招来千万的人,干扰乡里工作,乡虽然小,但也是一级政府,干扰乡里工作,就是干扰政府的工作,干扰政府工作就是犯罪。本来是你有理,这一闹,你反而没理了,对不对?

老二不服气,说:

不管怎么说,这事王书记有责任,他利用公车,贩卖蒜薹,轧死俺爹,他却躲起来,连个照面也不打,这理走遍天下他也说不过去。

老二,你这话更离谱了,杨助理员说,谁告诉你说王书记贩卖蒜薹?你这是犯了诬陷罪!王书记今天去县里参加紧急治安会议去了,是县里的紧急治安会议要紧,还是你爹的事要紧?王书记开会回来就要布置严厉打击扰乱社会秩序的不法行为,你们正好做个典型!

老二不敢吱声了,老大说:

八舅,俺爹已经这么着了,六十多岁的人啦,死了也不算少亡,再说,也是他命该如此,要不,路上的人千千万万,怎么单单轧死他,所以呀,也是他命该如此。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想那阴曹地府里也有它的规矩。八舅,俺们都是庄户人,不懂规矩,你说吧,俺该怎么办?

杨助理员说:依我看,你们赶快把你爹抬回家,赶快去火葬,今夜去不了,明儿早上去。火葬场里备有专门拉死尸的吉普车,拉一趟四十块钱,现在什么都涨价,这么远跑一趟只收四十元,确实不贵。如果你们明天去火葬,我给你们打电话联系车。我看就这么定了,把你爹抬回去,给他净净面,刮刮胡子,有什么送老衣裳给他换上,你们守一夜灵,尽尽儿女的孝心,一大早吉普车就会开到你家门口,你爹活着没坐过小车,死后该排场排场。我再跟火葬场里的头头通融通融,走走后门,先把你爹烧了,装骨灰时多给装上点。抱回骨灰来,就通知亲戚朋友,来聚一聚,凑集点赙金。你爹死了你们还要继续过日子是不是?这样闹下去,担了罪名不说,还要把自家的日子给败坏了,四嫂子,您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