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2/4页)



说话间到了民国十年,

天堂县出了热血儿男,

凭空里打起红旗一杆,

领着咱穷爷们抗粮抗捐。

县太爷领兵丁围了高疃,

抓住了高大义要把头斩,

高大义挺胸膛双眼如电,

共产党像韭菜割杀不完。

他的肚子里一阵热,双腿上有了些力气,嘴唇哆嗦着,心里竟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妄想喊句口号,一侧脸,正碰上警察大檐帽上那鲜红的国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头,平端着双手,跟着警察往前走。

一阵笃笃的声响在身后响起,他扭回脖子,看见女儿杏花握着一根烫着焦黄花纹的小竹竿,探着路,探到门口的石头阶上,声响格外清脆,好像戳着他的心。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着,热泪忽忽地流出来。他知道自己真哭了。他想说句什么,喉咙却被一团滚烫的东西哽住了。

杏花光着背,穿一条鲜红的小裤头,脚上穿一双红色的塑料鞋,鞋带断了几次,用醒目的黑线连缀着。她的肚皮上、脖颈上布满斑斑点点的灰尘,剪了一个男孩式样的小平头,两只白色的耳朵警觉地竖着。他用力吞咽着那团哽住喉咙的东西,却总是咽不下去。

杏花高高地抬起腿——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女儿竟有一条这样长的腿——迈出门槛,站在适才他跪过的石头台阶上,轻轻地扶着花竹竿——竹竿高过她的头顶一尺——他惊讶地发现,女儿偷偷地长得有半根门框那么高了——他用力吞咽着那团稠黏的东西,看着女儿抹着锅门灰的脸庞上那两只漆黑的眼睛。这双眼里几乎没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气。她把头微微倾斜着,脸上挂着一种类似成熟老练的表情,她先是轻声地、探询性地叫了一声爹,然后便哭咧咧地、放开喉咙高叫了一声:爹!

他用力吞咽着堵塞住咽喉的异物,同时咽下流到嘴里的眼泪。警察畏畏缩缩地搡搡他,小声地说:快——快走吧——没准几天就会放回你来。

他盯着结巴警察那张有几分讨好的脸,胃部同喉头一阵痉挛,上下牙自动分开,吐出了一些白色泡沫和浅蓝的涎腺,嗓子通畅,他抓紧时机叫了一声:杏花——!告诉你娘……一语未了,又有一团异物哽住了咽喉。

高金角弓着腰走到石头台阶前,对女孩说:回家告诉你娘,你爹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儿一腚坐在门槛上,因坐得太猛,身体后仰,但她立即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竹竿,从门槛上一跃而起。他只能看到女儿大张着嘴好像吼叫什么,耳朵里滚动着一阵阵雷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女儿像只被皮鞭抽打着被铁链牵扯着的小猴子,无声地、狂暴地跳跃着。她用花竹竿敲打着石头台阶,敲打着朽腐的门框,敲打着干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现了一层苍白的斑点。

妻子的号叫声也从院子里传来了。两个警察吼一声:高村长,你在前边带路!然后,不由分说,每人架住他一只胳膊,像挟持着一个瘦弱的顽童,拖拖拉拉,飞快地往村子后头跑去。



他被拖得心跳气喘,满身臭汗,定下脚,一抬眼望见一片黑黑的槐树林。槐林西侧,有三间红砖的瓦屋,他不常到村后来,弄不清这是谁的家。警察把他架到槐树林子里,直着腰喘气。他看到他们肩膀周围和腰带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心里生出了对警察的敬仰和怜悯之情。高金角弯着腰踅进槐树林子,低声说:在屋里……我趴在窗外看了,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睡觉呢……

怎——怎么抓?结巴警察看着同伴问,还让高村长把他骗出来?这小子当过兵,怕不好对付。

他立刻猜到了他们要抓谁。高马,他们一定要捉高马!他鄙夷地看着秃头的村主任高金角,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一口。但转瞬间那怒气便消了,心里竟奇怪地盼望着警察多抓些人与自己做伴。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会平和,他想。最好把高马抓到,蹲监狱也应该有个头领,而高马正是最好的头领。

不要了,冲进去抓就是,实在不行就用电棒放倒他!警察说。

首长,没我的事,我走啦。高金角说。

怎——怎么没事呢?你看着他!

他恨恨地盯着高金角。

首长,不行,我可看不住他,万一跑了,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高金角瞄一眼高羊,目光立即便跳了。

结巴警察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问:高羊,你敢跑吗?

他一时邪火攻心,竟咬牙切齿地说:敢!

结巴警察嘻嘻地笑起来,龇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你——你听到了没有,他——他还敢跑!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结巴警察从腰里掏出一串亮晶晶的小钥匙,随便摸着镣铐的中间,咔嚓咔嚓替他开铐。警察笑眯眯地对着他。摸着手脖子上被镣铐咬出来的紫色槽印,一阵巨大的感激的浪潮包围了他。他又一次流了泪。他执拗地对着自己的心说:淌眼泪归眼泪,我没有哭。

他满怀希望地仰望着警察的脸,问:同志,俺可以回家了吗?

警察说:回家?早晚要送你回家,但现在不行。

结巴警察对同伴使了个眼色,那人转到了他背后,猛力一推,把他拥到了一棵槐树上。在他鼻子被粗糙的树皮撞酸的一瞬间,双手又被结巴警察抓去,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两个钢圈又套到了他的手脖子上。他怀抱着一棵碗口粗的槐树,看不到自己的手。手铐把他跟树连在了一起。他恼怒地用额头撞树,树上的叶子瑟瑟抖,蝉惊飞,冰凉的蝉尿落了他一脖子。

他听到结巴警察说:你不是要跑——跑吗?跑吧,有力气拔出树来,你——你抱着树跑吧!

他扭动着身体,一根坚硬尖利的槐针扎进了肚皮,仿佛连肠子都扎着了,因为他感到肠子猛烈地抽动一下。为了让槐针从肚皮上拔出来,他不得不把双臂死劲往后拉——忍受着弹簧镣铐咬进手脖的痛苦。他弓着背,垂着头,看到黑红色的槐针已从肚皮上拔出来,针尖上挂着一缕白色的纤维。肚皮上的孔里慢慢地渗出了一滴血,也是黑红色,跟槐树针的颜色一样。他在低头的时候,还看到自己被尿浸湿的裤衩已经半干了,尿渍的边缘曲曲折折,好像天边的云团。他还看到了右脚的踝子骨肿胀起来,发着青,破烂的皮肤退到肿包的旁边,翻卷着,有清楚的纹理,宛若白色的蛇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