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第3/4页)



他脸上的红霞褪去,目光又黯淡如死鱼的眼睛,他伸手又摸酒罐子,我拦住他说金库别喝了。

“不……不……”他吐噜着舌头说,“咱……老战友……难得见……今日非喝个……一醉方休……”

“你已经醉了。”

“放屁!小舅子才会醉!”他抓过酒罐子,花纹嘴对着罐子嘴,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红着眼睛说,“前方发现暗堡……看雷……”一扬手就把个酒罐子砸碎在墙壁上。

“伙计,赵金,”他的头歪在办公桌上,闭着眼睛,军帽掀到后脑勺上,嘟嘟哝哝地说,“军队里多好,当兵多好,说打就打,说练就练,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你们,凭什么让我回来?我没当够兵你们硬要我复员,当兵多好,看电影、打篮球,拔河,星期天洗澡,大嘴报幕员,怀抱着鲜花,好似天仙下凡尘。熄灯号:熄灯——熄灯——熄灯睡觉熄灯睡觉——开饭号:大米干饭大米干饭白菜汤——大米干饭大米干饭白菜汤——紧急集合——起床号:起来起来快起来——一分钟穿好衣服,二分钟跑出宿舍,三分钟全连集合完毕,连长下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左转弯跑步走,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上百号人步伐一致,一二一,一二一。连长在队伍外喊号:一——二——三——四——我们跟着喊:一——二——三——四——喊出一肚子乌烟瘴气。口号震破了黄县城的早晨。嚓嚓嚓,路过丁家大院,跑上中心大道,越过一棵棵法国梧桐,越过内燃机配件厂,黄县税务局,黄县县委,黄县一中,黄县邮政局,黄县电影院,黄县吕剧团,女主角龚丽娜,李二嫂改嫁,借灯光我赶忙飞针走线,上一双新鞋儿好给他穿。实指望找六弟谈谈心事,那知道他报了名要去支前。真是迷死人哪!黄县供销社百货大楼,最美丽的是那个卖香烟的姑娘。嚓嚓嚓,嚓嚓嚓,越过老百姓的庄稼地,跑上烟潍公路,还是日本鬼子修的,左边是碧蓝的海,右边是光秃秃的山,路两边白杨戳着天。路上没有车,寒冬腊月,一片白霜。嚓嚓嚓嚓嚓嚓嚓,越跑越热,迎着太阳,跑完五公里,连长下令:便步走——乱七八糟一阵,黄压压半条路,到了那个老地点,连长下令:撒尿——上百个小伙子迎着朝阳,七长八短七粗八细,都把憋了一夜的水射到悬崖下,好像一阵大雨从天而降……当兵真好,真好,可你们不要我了……”他用拳头捶打着桌子,抽抽嗒搭哭起来,混浊的泪水流到办公桌上,“赵金,你说说情让我回部队吧,站岗、放哨、喂猪、做饭,干什么都行……我没当够兵哇哇……”在他的感染下,我也感到很难过,便劝他:

“金库,别犯糊涂了,自古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也不会当一辈子兵。再说,你回来也没脱离武装吗,全乡几十杆大枪都在你手里掌握着,你愿意擦哪杆就哪杆。”

“我哪一杆也不愿擦!”他睁开通红的眼睛,指着躺在地上那杆步枪吼道,“这他娘的也叫枪?抗战时缴获日本鬼子的,像养过十个孩子的娘们一样,松口了,子弹一出膛就翻了跟头,这些破玩艺儿,还比不上根棍子管用!你说我惨不惨,自卫还击战三等功荣立者,什么样的新式武器没见过?什么样的动静没听过,现在竟成了看破烂的了……”

我说金库我想回家了,你也回家歇歇吧,怎么样?

“我跟你一起走。”他晃荡着站起来说,“你答应过的,要到我家去看看。”你家我就不去了吧。

他眼一瞪说:

“你把我灌成这样,不送我回家,你想让我掉到桥下淹死?如果我淹死了我的老娘你来养吗?我的大了肚子的老婆你来照顾吗?”

我说这个家伙简直是个无赖,好吧我送你回家。

在去他家的路上他说伙计,我老婆瞧不起我,天天跟我找别扭,你是堂堂解放军上尉军官,送我回家,会让我满面光彩,这是长我的志气,灭我老婆的威风。兄弟狐假虎威,镇镇老婆,希望能够借此改善一下形象。我没醉,我是醉人不醉心。

他的家距离乡政府一里路,抬脚就到。三间破屋实在寒酸。推开挡鸡的柴门他说:

“到了郭府了。”

他老婆正在喂猪。一见她我就感到面熟。想起来了。郭金库当兵时她经常去探亲,到了连里就赖着不想走,一顿饭能吃七个馒头,弄得司务长和炊事班有意见。光来吃住还不算,还背着十几把笤帚到营区叫卖,嗓门十分的古怪,半似歌唱半似号丧,吸引了许多军官家属和小孩子来看热闹。哨兵赶她走说是三连战士郭金库的未婚妻,把郭金库糟践得够呛。

郭金库说:“老婆子,我的老战友赵金上尉来了,赶快烧水泡茶!”

她翻翻眼皮,骂道:

“看你醉得那个熊样!”

“快烧水泡茶!”金库下令。

“草没有一根,茶没有一捏,烧你爹的×,泡你娘的×!”女人妙语连珠地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根胡萝卜,喀嚓咬了一口。

我说郭金库我走了。

郭金库脸胀成青色,怒骂道:

“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你这臭娘们身上,今日咱新账旧账一块算。我毁了你吧!”

女人挺挺大肚子,豪迈地说:

“来吧来吧,有本事朝这儿打,打掉这个王八种省了我改嫁时拖油瓶子!”

金库捶着胸哭:

“爹呀娘呀天老爷呀,怎么叫我碰上这个母夜叉?”

我说:“金库算了,眼见着就要过年了,别闹腾了。”

“过年?”他红着眼说,“不过了!”他从门口边抄起一个蒜臼子,冲进屋里,我跟进去拉他。

他高声下达着命令:

“五班副郭金库——到——目标正前方发射鱼雷——是——”他抡起胳膊把石头蒜臼子掷到那块悬挂在北墙上的明晃晃的大吊镜上,“咣唧”一响,玻璃碎片纷纷落下,他老婆在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他捡起蒜臼子,站在堂屋里,下达命令:“五班副郭金库——到——正前方发现目标发射鱼雷——是——”他把蒜臼子扔在锅里,铁锅破裂,蒜臼子掉在灶底草木灰中,砸起一股烟尘。他从草木灰中提出蒜臼子,随手砸在水缸上。“发射鱼雷!”水缸四分五裂,满缸的水也同时向四下涌流,屋子里水声哗啦,无法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