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窨子(第3/5页)



五叔说:“也是,天真要你死,你跑到哪儿也逃脱不了。”

爹笑了。六叔见大家笑也跟着笑了。

后来小轱辘子情绪上来,又给我们说鬼说怪,说高密南乡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去年伏天里,带着两个十七岁的闺女在河堤上乘凉。这对闺女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双眼皮大眼睛,小嘴插不进根葱白去。两个闺女累了一天,躺在河堤上,铺着凉席子,小风吹得舒坦,娘用扇子给赶着蚊子,两个闺女呼呼地睡着了。老婆扇扇子的手也越来越慢,马马虎虎的似睡不睡。这时候,就听到半空里有两个男人说话。一个说:“有两朵好花!”一个说:“采了吧。”一个说:“先去办事,回来再采。”老婆听到两阵风从空中往正北去了。她吓坏了,急忙把两个闺女摇醒领回家。那老婆鬼着呢,她找了两把扫帚放在凉席上,扫帚上蒙一床被单子。老婆就躲在远处偷偷看着,过了一个时辰,听到半空中“嗞啦嗞啦”两声响,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那老婆去河堤一看,我的亲天老爷!那床被单子上,两大摊像米粒那么大的小蜘蛛。要不是那老婆机灵,这两个闺女就毁了……

小轱辘子和于大身一下窨子,我马上就有了精神,五叔也停下手,掏出纸、烟荷包卷烟。卷好了一支,他戳了戳六叔,六叔愣愣怔怔地抬起头,感激地对哥哥点一下头,接了烟,用嘴叼着,凑到灯上吸着。六叔依次对于大身和小轱辘子点头。五叔自己也卷好一支烟点着吸。小轱辘子和于大身也各自卷烟吸。我跟五叔要烟吸。五叔说:“一离开你爹的眼你就不学好。”我说:“吸烟就是不学好吗?那你们不是都不好了吗?”五叔说:“小孩吸烟就呛得不长个儿了。”小轱辘子说:“听他胡说,越呛越长,吸吧!”五叔把纸和烟荷包递给我。我不会卷,烟末撒了一地。五叔说:“有多少烟够你撤的?”他夺过烟和纸,替我卷了一支。我就着灯吸了一口,一声咳嗽就把灯喷灭了。五叔把灯点亮。六叔大声说:“使劲儿往肚里咽就不咳了。”我把烟猛劲往肚里吸,果然不咳了,但立刻就头晕了。一盏灯在烟雾中晃动,人的脸都大了。

父亲不在,我感到像松了绑一样,大声喊:“大身爷,你那条妙计还没讲呢!”

大身说:“这孩子,你爹不在身边就敢大声吵吵,你爹在这儿,你老实得像懒猫一样,你爹呢?”

五叔说:“他爹要去发大财啦!”

大身说:“噢呀,发什么大财?”

我说:“俺爹要去蘸糖葫芦球,不编草鞋了。”

我感到挺丢人的,我认为爹不是个好样的。

大身说:“也好,一个人一辈子不能死丘在一个行当上,就得常换着。树挪死,人挪活。”

我说:“你快说你的妙计吧,那女人在你桶里撒了尿后又怎么着了?她往虾酱里撒尿,不怕把虾酱溅到腚上?”

大身说:“小杂种,不敢把你放在炕上困觉了。”

小轱辘子说:“他问的也是,女人尿粗,真要溅到那玩意儿里,那可就鲜了。”

“鲜个×!”大身骂道。

“就是要那儿鲜呢!”小轱辘子眼珠骨碌碌地说。

五叔说:“当着孩子的面,别太下道了。你快接着那天的茬口往下说吧!”

大身说:“那天说到一个人对我面授妙计,其实简单着呢,那个人说:”小伙子,你把虾酱挑子找个地方先放放,去店里买上两斤点心提着,到了她家,你跪下就磕头叫干娘。她就愿意认小伙子做干儿呢!‘我一想,叫句干娘也少不了一块肉,就去店里买了两斤点心,提着,打听到’大白鹅‘的家。一进门,把点心往桌上一放,我扑通下了跪,脆生生地叫了一句干娘。她正在那儿抽水烟,一见我跪地叫干娘,咯咯咯一阵笑,扔了水烟袋,双手扶起我来,在我下巴上摸了一把,说:“亲儿,快起来,等会儿干娘包饺子给你吃。’吃完了饺子,她就让我去把那两桶虾酱挑来,她说,‘儿,不用愁,干娘帮你去卖虾酱。’她领着我,在镇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转,到一家她就喊,‘快点找家什,我干儿从北海送来了新鲜虾酱,分给你们点尝尝。’哪个敢不买?两大桶虾酱,一会儿就分光了。卖完虾酱她说,‘儿,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娘。’那天我可是发了个小财。”

“完了?”小轱辘子问。

“没昵,后来,她见了那些买虾酱的就问:”虾酱滋味怎么样?‘被问的人都说好,都说鲜,她就笑着说:“都喝了老娘的尿啦!’”

大家都怪模怪样地笑了。

小轱辘子说:“吃完了饺子就去卖虾酱了?不对不对,这中间一定还有西洋景。说说,老于说说,你干娘没拉你上炕?”

于大身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

五叔说:“老于,这趟去北海又碰上什么稀罕事儿没有?”

老于说:“有啊,渤海里有一条大船翻了,死了无数的人。海滩上有一条大鲸鱼搁了浅,是一个捡小海的小闺女先看到的,她回家去叫来人,人们就用刀、斧、锯把那条大鱼给抢了,剩下一条大骨架子,像五间房子那么高,那么长。”

五叔惊叹地伸伸舌头,说:“真不小。”

小轱辘子说:“你没掰根鱼刺回来?”

老于说:“我想掰,可是等我去时,骨头架子旁边已经派上了岗哨,四个兵站着个四角,枪里都上了顶门火儿。”

“当兵的要那鱼骨干什么?”五叔问。

“用处大着呢!”于大身说,“飞机上有一个零件,必须得用鲸鱼骨头做,换了金子也不转,全世界都在抢呢!”

“噢,怪不得哩!”五叔恍然大悟地说。

“得了,你别瞎吹了!”小轱辘子站起身来说。

五叔问:“还没多大工夫呢,这就要走?”

小轱辘子说:“不走,去撒尿呢。”

小轱辘子出窨子时,一股冷风从窨子口灌进来,推得灯火前俯后仰。我已把半只草鞋编好了。在父亲的座位后,放着我们爷俩半个月来的劳动成果,三十几双大大小小的草鞋。父亲让我明儿去赶马店集,不知五叔去不去,我心里不愿跟五叔一块去,我一个人去,可以“贪污”几毛卖鞋钱。今年过年,我一定要买一些大“炸炮”,这种炮摔、挤、压、砸都会响,插在熟地瓜里扔给狗,狗一咬,啪一声就炸了,‘就把狗牙全炸掉了。李老师家的儿子李东,家里有钱,口袋里满满的都是炸炮。去年冬天,我还在学校里,下了课冷啊,我们几十个男孩都贴在墙边,排成一行“挤大儿”,从两头往中间拼着命挤,一边挤一边叫:“挤挤挤,挤挤挤,挤出大儿要饭吃,”挤得满身是汗。中间的人被挤出来,赶紧跑到两头再往里挤。破棉袄在砖墙上磨得嗞棱嗞棱响。大人们最反对小孩“挤大儿”啦。挤呀挤,挤呀挤,只听得中间呼通一声响,李老师的儿子李东的衣袋里先冒烟后冒火,李东被炸翻在地。挤完了大儿再接着上课,教室里像冰一样凉,我们的棉袄上都快出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