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河(第3/4页)



他今天才知道父亲的模样。父亲有两只肿眼睛,眼珠子像浸泡在盐水里的地梨。父亲跪在地上也很高。翻毛皮鞋也许踢过父亲,也许没踢。父亲跪着哀求:“书记,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这个狗崽子,我一定狠揍。他十条狗命也不值小珍子一条命,只要小珍子平安无事,要我身上的肉我也割……”书记对着父亲笑。书记眼里喷着一圈圈蓝烟。

哥哥拖着他往家走。他的脚后跟划着坚硬的地面。走了很久,还没有走出白杨树的影子。鸦鹊飞掠而过的阴影像绒毛一样扫着他的脸。

哥哥把他扔在院子里,对准他的屁股用力踢了一脚,喊道:“起来!你专门给家里闯祸!”他躺在地上不肯动,哥哥很有力地连续踢着他的屁股,说:“滚起来!你作了孽还有了功啦是不?”

他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倒退到墙角下去,站定后,惊恐地看着瘦长的哥哥。

哥哥愤怒地对母亲说:“砸死他算了,留着也是个祸害。本来我今年还有希望去当个兵,这下子全完了。”

他悲哀地看着母亲,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母亲流着泪走过来,他委屈地叫了一声娘,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

母亲却凶狠地骂:“鳖蛋!你还哭?还挺冤?打死你也不解限!”

母亲戴着铜顶针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门子上。他干嚎了一声。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使母亲愣了一下,她弯腰从草垛上抽出一根干棉花柴,对着他没鼻子没眼地抽着,棉花柴哗啷哗啷地响着,吓得墙头上的麻雀像子弹一样射进暮色里去。他把身体使劲倚在墙下,看着棉花柴在眼前划出的红色弧线……

村子里一声瘦弱的鸡鸣,把他从迷蒙中唤醒。他的肚子好像凝成一个冰坨子,周身都冷透了,月亮偏到西边去了,天河里布满了房瓦般的浪块。他想翻身,居然很轻松地翻了一个身,身体像根圆木一样滚动着。他当然不知道他正在滚下一个小斜坡,斜坡下有一个可怜巴巴的红薯蔓垛。紫勾勾的薯蔓发着淡淡的苦涩味儿,一群群枣核大的萤火虫在薯蔓上爬着,在他眼睛里和耳朵里飞着。父亲摇摇晃晃地来了,母亲举着那棵打成光杆的棉花柴,慢慢地退到一边去。

“滚起来!”父亲怒吼一声。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

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红薯蔓刷拉拉响着。月亮遍地,河里凝结着一层冰霜,一个个草垛如同碉堡,凌乱摆布在河上。甜腥的液体又冲在喉头,他不由自主地大张开嘴巴,把一个个面疙瘩一样的凝块吐出来。吐出来的凝块摆在嘴边,像他曾经见过的猫屎。他怕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出现了。

那是一个眉毛细长的媳妇,她躺在一张苇席上,脸如紫色花瓣。旁边有几个人像唱歌一样哭着。这个小媳妇真好看,活着像花,死去更像花。他是跟着一群人挤进去看热闹的,那是一间空屋,一根红色的裤腰带还挂在房梁上。死者的脸平静安详,把所有的人都不放进眼里。大队里的红脸膛的支部书记眼泪汪汪地来看望死者,众人迅速地为他让开道路。支部书记站在小媳妇尸身前,眼泪盈眶,小媳妇脸上突然绽开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样剪动着。支部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人们都说小媳妇死得太可惜啦。活着默默无闻的人,死后竟能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连支部书记都来了,可见死不是件坏事。他当时就觉得死是件很诱人的事情。随着杂乱的人群走出空屋,他很快就把小媳妇,把死,忘了。现在,小媳妇,死,依稀还有那条黄色小狗,都沿着遍布银辉的河底,无怨无怒地对着他来了。他已经听到了她们的杂沓的脚步声,看到了她们的黑色的巨大翅膀。

在看到翅膀之后,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他看到自己踏着冰冷的霜花,在河水中走来又走去,一群群的鳗鱼像粉条一样在水中滑来滑去。他用力挤开鳗鱼,落在一间黑釉亮堂堂的房子里。小北风从鼠洞里、烟筒里、墙缝里不客气地刮进来。他愤怒地看着这个金色的世界,寒冬里的阳光透过窗纸射进来,照耀着炕上的一堆细沙土。他湿漉漉地落在沙土上,身上滚满了细沙。他努力哭着,为了人世的寒冷。父亲说:“嚎,嚎,一生下来就穷嚎!”听了父亲的话,他更感到彻骨的寒冷,身体像吐丝的蚕一样,越缩越小,布满了皱纹。

昨天下午那个时刻,他发着抖倚在自家的土墙上,看着父亲一步步走上来。夕阳照着父亲高大的身躯,照着父亲愁苦的面孔。他看到父亲一脚赤裸,一脚穿鞋,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父亲左手提着一只鞋子,右手拎着他的脖子,轻轻提起来,用力一摔。他第三次感到自己在空中飞行。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父亲身体更加高大,长长的影子铺满了整个院子。父亲和哥哥像用纸壳剪成的纸人,在血红的夕阳中抖动着。母亲那只厚底老鞋第一下打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的脖子几乎钉进腔子里去。那只老鞋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背上,急一阵,慢一阵,鞋底越来越薄,一片片泥土飞散着。

“打死你也不解恨!杂种。真是无冤无仇不结父子。”父亲悲哀地说着。说话时手也不停,打薄了的鞋底子与他的黏糊糊的脊背接触着,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他愤怒得不可忍受,心脏像铁砣子一样僵硬。他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这欲望随着父亲的敲击,变得愈加强烈,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狗屎!”

父亲怔住了,鞋子无声地落在地上。他看到父亲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他咬牙切齿地对着父亲又喊叫:“臭狗屎!”父亲低沉地呜噜了一声,从房檐下摘下一根僵硬的麻绳子,放进咸菜缸里的盐水里泡了泡,小心翼翼地提出来,胳膊撑开去,绳子淅淅沥沥地滴着浊水。“把他的裤子剥下来!”父亲对着哥哥说。哥哥浑身颤抖着,从一大道苍黄的阳光中游了过来。在他面前,哥哥站定,不敢看他的眼睛却看着父亲的眼睛,喃喃地说:“爹,还是不剥吧……”父亲果断地一挥手,说:“剥,别打破裤子。”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过他凝固了的脸和鱼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着他那条裤头。哥哥弯下腰。他觉得大腿间一阵冰冷,裤头像云朵样落下去,垫在了脚底下。哥哥捏住他的左脚脖子,把裤头的一半扯出来,又捏住他的右脚脖子,把整个裤头扯走。他感到自己的一层皮被剥走了,望着哥哥畏畏缩缩地倒退着的影子,他又一次高喊:“臭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