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第3/3页)



娘松开我,挪动着小脚,走到爹的面前,伸出指头捏走了爹肩头那穗灰挂,慢慢地跪在爹面前,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的那颗被初恋的欢乐冲击过的心,被父亲毒打委屈过的心,像撕裂了般痛苦,一种比欢乐和委屈更复杂更强烈的感情的潮头在我胸臆间急剧翻腾起来,我站立不稳,趔趔趄趄地靠在石磨上……

我们再也不用石磨磨面了。家里日月尽管还是艰难,但毕竟是进入新阶段了,到钢磨上去推面的钱渐渐地不成问题了。磨房里很少进入,成了耗子的乐园,大白天也可以看到它们在那里折腾。蝙蝠也住了进去,黄昏时便从窗棂间飞进飞出。

我长成一个真正的青年了。有人给我提亲,女方是南疃一个老中医的女儿,在家帮她爹搓搓药丸子。我死活不答应。

爹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这是万万不行的。”

“不要,我不要!我打一辈子光棍!”

“不要也得要!六月六就定亲。”爹严厉地说。

“孩子,听你爹的话吧。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中午,把麦子送到钢磨去推了,定亲要蒸四十个大饽饽哩……”

六月的田野里,高高低低全是绿色的庄稼。

我到底还是推上三百斤小麦,沿着绿色海洋中的黄色土路,向钢磨坊走去。我慢吞吞地走着,钢磨转动的嗡嗡声越来越近。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和珠子一起去看钢磨,也是走的这条小路。钢磨房里,有两个连睫毛上都挂着白面粉的姑娘,把粮食倒进铁喇叭,那根与钢磨底部连结在一起的长口袋胀得滚圆。我看钢磨都看痴了,站在那儿像根直棍。珠子打了我一下,让我去看马力带,马力带在机房与磨房之间砖砌的沟里飞跑,我看了一会儿,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往飞跑的皮带上撒了一泡尿,皮带嗞嗞地发出声响,随即滑落在地沟里,钢磨声渐渐弱下去。两个姑娘从磨房里跑出来,她们喊:“抓!”珠子拖着我,说:“快跑!”我们跑出村庄,跑进野地,跑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

我说:“珠子,求求你,别回家说。”

她说:“你长大了娶我做老婆不?”

我说:“娶!”

“那我就不说。”她说,果然,她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尿落马力带的事。

我饱含着哀愁一步步向前走,挺想哭几声,大哭几声。猛地,一个穿红格衫的女子从高粱地里闪出来。是珠子!

“站住!”她狠狠地对我说。

“你在这干什么?”我站住了。

“你别装糊涂。要和那个搓药丸子的定亲了是不?”她尖刻地问。

“你知道了还问什么。”我垂头丧气地说。

“我怎么办?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

“珠子……你难道没听说?有人说我们是兄妹……”我心里充满了恼怒,一下子把车子掀翻,颓然蹲下去,双手捂住头。

“我问过俺娘了,我们不是兄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爹爱俺娘,你爷爷和奶奶给你爹娶了你娘,俺娘嫁给了俺爹——就是死掉的那个二流子。就这么回事。”

“咱俩怎么办?”我迟疑地问。

“登记,结婚!”

“就怕俺爹不答应。”

“是你娶我还是你爹娶我?解放三十多年了!走,我去跟他们说。”

我跟珠子结了婚。

结婚第二年,珠子生了一个女孩,很可爱,村里人谁见了就要抱抱她。

连着几年风调雨顺,庄户人家都攒了一大把钱。珠子有心计,跟我办起一个小面粉加工厂。我们腾出厢房来安机器。厢房里满是灰尘,那盘石磨上拉满了耗子屎、蝙蝠粪。我,珠子,爹,四大娘,把两扇石磨抬出来,扔到墙旮旯里。娘背着我的小女儿看我们干活。

“奶奶,这是什么?”

“石磨。”

“什么石磨?”

“磨面的石磨。”

“什么磨面的石磨?”

“就是磨面的石磨。”

阳光好明媚。我对着门外喊:“珠子,你去弄点石灰水;要把磨房消消毒!”

我们干得欢畅,干得认真,像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