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滩(第4/8页)



场长悄悄地从兜里掏出一卷票子——那是他刚领到的工资——塞进小女孩儿的口袋,把女孩儿递给女人。

“谢谢亲人解放军……谢谢亲人解放军……俺孩子她爹是个好人……解放军是好人……”女人抱着孩子,喃喃地说着,走了。这场小插曲,搞得满座不欢。

一个知情的战士说:“这个女人,也够可怜的,男人前几年赶小海搞自发,批斗了几次,一绳子上了吊,死了;女的受了刺激,半疯半傻地抱着个孩子到处告状,可是谁理她呢?”

“我听人说……这个女人是……地主的女儿……”郝青林脸憋得通红,结结讷讷地说。

“郝青林同志说得对,当前阶级斗争十分复杂,阶级敌人会用各种手段向我们进攻,我们要警惕那些冻僵了的蛇和变成美女的蛇,不能丧失警惕,千万不能忘记啊……”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

“放屁!”场长把杯子重重地拍到桌上。杯子破了,啤酒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流。

“场长,请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感情不能代替原则啊。”我的熟读马列的指导员确实具有高度的涵养,场长的粗话丝毫没有改变他循循善诱的语气。

场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坐在餐桌旁,他从桌上抓过那惟一的一瓶啤酒,咬开盖子,咕咚咕咚连喝了凡大口。

晚上是歌咏晚会,我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首“顺口溜”。郝青林大展雄才,朗诵了一首长达千言的“诗”。指导员讲了几个法家智斗儒家的小故事。豁牙司机老葛带头起哄,让场长出节目。场长想了想,竟眯缝起眼睛,唱起了本文开篇提到的那支民歌。他嗓音嘶哑高亢,像农村的土歌手一样,不去求那音节的准确,而是随心所欲地在歌词的末尾加上一些苍凉的滑音。他仿佛在回忆往昔的岁月,在沉思缅怀。歌声漫不经心地从他嘴里唱出,就像确确实实地坐在那大轱辘车上,沿着平坦干燥的乡间土路,被艳阳照得懒洋洋的农夫唱出的歌声一样。

一头黄牛一匹马

大轱辘车呀轱辘转呀

转到了我的家

民歌《大轱辘车》之所以能使我心灵震颤,眼窝酸辣,并不在于它的旋律和歌词,而在于我们的场长曾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演唱了它。每一个人的一生中,往往都有一些与平凡的事物连接在一起的不平凡的经历。这些事物在若干年后出现,也总能勾起他对于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遐想。所以,当我在剧场里聆听这支歌时,心潮如滚水般翻腾就不是不可思议的了。

郝青林确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是个不甘寂寞的好汉。他终究不是一头能长久地拴在黑沙滩的牛。这家伙入团之后紧接着又递上了入党申请书。据消息灵通的刘甲台说,党支部书记——场长曾跟郝青林谈过一次话:

场长翻着郝青林厚厚的申请书,皱着眉头问:“你入党的目的是什么?”

“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还有别的吗?”

“做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坚强战士。”

“你给我说掏心窝子的话!”

“这就是掏心窝子的话。”

“够了!只要我还当着这黑沙滩的土皇帝,只要你还用这套空话吓唬我,我永远不接受你的申请书!”场长把郝青林的申请书摔到桌子上。

刘甲台告诉我,那一刻郝青林小脸煞白煞白,像一块萝卜皮。

“场长是天生的笨蛋!”刘甲台对我说,“其实何必把申请书退还他呢?收下申请书,不是照样卡他于大门之外吗?等着瞧吧,郝青林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甲台的话不幸言中,场长把郝青林得罪了。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军龄的老兵竞被一个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整得连翻几个筋斗。那时候,部队正在树立“反潮流”典型,正在宣扬敢与大人物唱反调的“勇士”。这些都给了郝青林灵感和启示,他拿场长开刀了,他把场长当成了一块砖头,敲开了他要进的大门。

郝青林给要塞区党委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说,场长左来福出身富裕中农家庭,他念念不忘的是“一牛一马一车”式的富农生活,他在歌咏晚会上公然演唱《大轱辘车》,他与驻地地主女人关系暧昧……这一切都说明场长左来福是一个隐藏在军内的民主派……

郝青林这封信写好之后,曾找过我一次,他说:“梁全,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看在你小时候从河里救过我一命的面子上,给你个进步的机会,喏,签个名吧。”他把信递给我,他嘴里说得好像满不在乎,手却在哆嗦,小脸青一道白一道的不是个正经气色。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信看了一遍。说实话,我吓懵了。“这……哪有这么玄乎?”我问。“老兄,这是阶级斗争。”郝青林掏出一盒高级烟,递给我一支,我摆摆手。他自己点上…支,从拿烟姿态上一眼就可看出他也不会吸烟。他咳嗽着说:“这是要担风险的……老兄,我豁出去了,成则王侯败则贼!”“这封信发出去,场长要蹲监狱吗?场长这个人挺好的,那天你被石头把脚砸了,他把你大老远地背回来,累得像个大虾一样,腰都直不起来……”“别说了!”郝青林又点上了一支烟,阴沉着脸坐在我对面,眼神迷惘、凶狠、惶惑不安,瘦腮上的肌肉像条小海参在蠕动,连带着那只有点招风的耳轮也在微微颤动。他忽地站起来,咬着牙说:“感情不能代替原则。蹲监狱也是他自作自受。我不会害你的,梁全。”“这……”我犹豫不决。“就凭着你这样,还想和‘地瓜干子离婚’?”郝青林鄙夷地看着我。“我……签……”我的手紧张得像鸡爪子一样蜷曲着,哆哆嗦嗦地抓着笔,歪歪扭扭地在信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郝青林走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仿佛刚刚去偷了人家的东西。我想,郝青林是不是要拉个垫底的呢?

郝青林的信发出去一个星期,要塞区政治部主任和保卫处长就坐着吉普车来到黑沙滩农场。左场长不但不认“罪”,反而发表了一些更加出格的言论。政治部主任请示要塞区党委后,宣布场长停职检查。郝青林则一下子成了全区闻名的人物。我呢?保卫处长跟我谈了一次话。问我是怎样识别出左场长的“民主派”真面目的,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郝青林让我签名,我就签了一个……”保卫处长摇摇头,放我走了。他大概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一个不堪造就的笨蛋。不过,很快我就人了团,我想,这很可能是沾了签名的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