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你告诉我,怎样喜欢上‘美丽世界’的工作的?说!’

我没话可说,石榴花的甜甜酸酸的气味—别人都说石榴花没气味—我贪婪地吸食着石榴花酸酸甜甜的气味。

记者用粗大的“博士”牌自来水笔在往采访本上写了几行字,他问:

“你是否觉得:我们的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就像这盛开的、火红的石榴花一样,革命的工作就像一朵朵石榴花?”

“石榴花?”她心在石榴花,全部感觉都沉浸在石榴花的颜色和石榴花的气味里,她梦吃般地重复着。“石榴花?’

记者兴奋地奋笔疾书。

记者又逼问:“听说你有位舅舅在市劳动局任副局长?听说他要给你调换工作,你拒绝了……”

舅舅也淹没在石榴花的颜色与愈来愈大量的气味里了。

第七天,市日报用整版篇幅登载了本报记者采访的通讯:《好一朵石榴花》。

在《好一朵石榴花》里。本报记者说你是开放在殡仪馆里的一朵火红的石榴花,火红的石榴花是革命的象征,是共产主义精神之花。他赞美了你,顺便捎带着赞美市劳动局副局长—这个大公无私的舅舅;他赞美你为女英雄整容,顺便赞美女英雄到处讲演的丈夫—他赞美活人时不忘记赞美死人;他描述死亡时不忘记播种爱情—他把石榴花插到了中尉的胸膛上。

第八天,王副局长到了“美丽世界”。

党委书记说:“李玉蝉同志,你舅舅看你来了。”

冒牌的舅舅坐在书记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抽着斯大林式的烟斗。舅舅略略有些富态啦,手上有了白色的皱纹。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玉蝉啊,干得不错!有你这样的好外甥女,舅舅脸上也光彩

党委书记说:“玉蝉同志进馆来,认真学习‘毛著’,积极要求进步,刻苦钻研业务,是一个雷锋式的好青年·4……”

舅舅对党委书记说:“对年轻人要严格要求,尤其是思想上不能放松,……”

你严肃地对我说:

“玉蝉。你做出了一定成绩,舅舅希望你牢记毛主席的教导,‘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装出来的神情,他不可能不是我的舅舅。妈妈红樱桃般的乳头从他的两只黑色大手的指缝间神出来乱点头的情景在我面前晃动……这只能是梦境,未成年的女孩子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我的双腿间突然记忆起了他的感觉……他正在教育我……这只能是错觉,因为喜欢做离奇梦的女孩子也喜欢产生错觉……你用力、但十分平静地在王副市长充气皮球一样的肚皮上划了一刀,浅蓝色、弯弯曲曲的脂肪不可遏止地奔涌出来,宛若菊花开放,这是硕大、富态的名贵菊种……舅舅关心我的婚姻问题……面对着这名菊户莫自文集十三步你毕竞有点心怯……双腿间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冒牌的舅舅为我保媒,让我填补女英雄留下的空白。

特级整容师坐在月光下的草坪r,昏昏沉沉思想着。猛兽管理员早已拐到栏杆那边去,消逝了那个弓腰驼背,战战抖抖的大影子,野兽在公园里嚎叫,猪大肠圈在黑塑料袋里。月光皎洁—总是月光皎洁—照耀天下万物,使整容师遍身泛白,有点像从石灰坑里挣扎上来的方富贵老师。

那位记者因为采写《好一朵石榴花》受到市委宣传部的嘉奖。被提升为记者处副处长。他决定穷追猛打,他决定在李玉蝉身上抠出黄金

你坐在凉森森的草坪上想,那个记者,像苍蝇一样叮住了我……

自从进人殡仪馆,我就喜欢招苍蝇,妈妈也这么说……张赤球这死鬼老说我身上有死尸的味儿……他当年追我时难道没闻到我身上有死尸味儿·,……

夜间巡逻的警察注意到了坐在草坪上的黑衣女人。

那天,你穿着一袭黑色的旗袍坐在月光下的草坪上,好像一个幽灵。

警察们认为:这是个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女人(市电视台正在连播电视连续剧《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穿着黑衣服,钻到了火车轮下;这个女人穿着黑旗袍,她极有可能要跳河。

记者处副处长嗅到了爱情的气味……我梦到你扑向了敌人的枪口……你对中尉说,我每天夜里都梦见你扑向敌人的枪口,你全身都姗烧着,衣服在燃烧,头发在赫烧,皮肉在燃烧,你周身跳动着黄色的火苗……中尉静静地坐着,好像一座英雄的塑像……你不喜欢我吗?她胆怯地问。羞愧压得你喘息困难……是舅舅的意思…~我并没有这种念头……中尉的眼睛里表现出惶惑和优伤,他说:我明天决定好吗?

晚风拂动着整容姑娘李玉蝉的头发,使她周身荡漾着毛茸茸的感觉。在金鱼巷十三号的门口,记者处副处长笑嘻嘻地迎上来,他紧紧地抓住你的手,激动地说:“祝贺你,真诚地祝贺……我已经拟好了下一篇通讯地题目:《火红的爱情》”—记者抖着一叠文稿,说,“我念几段给你听—不,我还是给你讲述一下这篇通讯—你与中尉的爱情反映了我们新时代的新风尚—你选择了殡仪馆的工作,共产主义风格—他选择了你—你为他的妻子—女英雄—整容,通过女英雄,你们结成革命伴侣—多么富有戏剧性,多么美好啊

你绕过记者处副处长,默默地走进金鱼巷十三号。记者处副处长

被冷在门外,心里充满恐惧。

两位年轻貌美的夜问风化警察,跳过低矮的生铁白漆栏杆,站在

月光下的草坪上。中尉说:“玉蝉同志,我同意和你结婚。”“小姐,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警察问。

每当幸福袭来时,你就浑身冰凉。站在中尉面前,你变得比真正的处女还要羞涩不安。与王副局长疯狂做爱的那个少女变成了一张皮,抛弃了旧皮,新鲜的玉蝉上了树。他抱住了你,你流出了眼泪。”小姐,你哭了?”泪水在你脸上,月光皎洁,泪珠晶莹动人,“你想跳河吗?”

年轻警察俏皮地制止着他们制造出来的即将投河的少女。

“失恋了吧?””我们两人都没恋爱呢!”

他们嘴上的胡子还没变硬。整容师发现这两张年轻的脸上,带着第八中学高考预选中淘汰掉的学生的那种特有的、自然也是别具一格的恶作剧神情。